路上,苍杪从心里仔细盘算了一下如今的处境——自己没有一命呜呼,而且还捡回了一些修为;牧依白没有变成魔女,也没有天天在郁明洲耳边说宋雎的坏话;晏兮也没有一时冲动去找师父报仇,更没有死在谁的剑下。
这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站在了他这边,但苍杪却偏偏生出诸多的不安。
星宿涧门口的业主成宜早就不知所踪,想来不是去翘班吃酒醉倒在哪个犄角旮旯,就是已经被魔界策反。
苍杪老早以前就想不通,这么重要的一个地界儿,干什么叫一个拇指孩儿来守着,说不定从哪里吹来一阵邪风就给他吹跑了。
洞中光景与多年前别无二致,苍杪手中的纯昀剑鞘上有东西在闪,他拿起来端详一阵,对晏兮说道:“原来当年你对我就起了贼心。”
“乱说。我对师兄向来是毕恭毕敬,十分敬仰。”晏兮阖眼说道。
与苍杪在一块儿久了,别的没学会,他这满嘴跑火车的技术倒是见长。
苍杪几不可闻地“切”了一声,十分受用。
过了这个洞,星宿涧变得与印象中可大不相同了——山林皆为极为不健康的黄色,落叶凋零,流水浑浊,甫一进来,便有一股魔气迎面而来。
这风直接穿过苍杪胸前的大窟窿,然后凉飕飕地吹到别处去了。
他打了个冷战:“就算不往里走,我也能看出来咱们八成是找对地方了。”
宋雎身形一顿,说道:“或许我知道师父在哪儿。”
他走在前面,牧依白紧跟其后。苍杪与晏兮对视一眼,也跟上了。
紫霄派的人都是清楚的,郁掌门喜欢在外头捡东西,尤其喜欢捡人,更奇葩的是,他只收捡来的人当徒弟。
当年在外游历时,郁明洲无意中捡到走失的苍杪,把小孩送回家里,这便答应收为二弟子;而又过几年,郁明洲在狗嘴里捡来了一男婴,带回紫霄派,直接收作小徒弟。
而这一系列捡人事件的开端,是刚当上掌门的郁明洲来星宿涧历练时,在此处捡到了宋雎。
也就是因了这个缘故,宋雎每年都要跑几趟星宿涧,给成宜仙使送酒送点心,顺便看看自己被捡到的地方。
几人顺着幽径往里走去,竟越来越冷,苍杪这小弱缺身子板根本受不住,连忙吞了两颗牧依白事先送他的强体丸。
郁明洲正半倚在林子深处的一把篱笆椅上,浑身散发着一股不近人情的气息。
赤菟和一众魔修分立两旁,都低着头,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见是几人前来,郁明洲半睁了眼,漫不经心道:“哦,你们来了。来干嘛?找我报仇?”
仔细看去,郁明洲旁边有个浑身血淋淋的小童,被施了某法,倒吊在半空中不能动弹。
苍杪定睛一看,与那小童竟短暂地对视了。
那小孩不敢看他,忙把眼珠转到别处去。
苍杪认出,那是明焰。
“怎么会,师父,我们来接你回家的。”苍杪率先往前迈了一步,行了个弟子礼,十分亲切地说道。
“诶,你怎么没死。”郁明洲语气中有些惊奇:“这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这不成器的二徒弟竟然也能顶住那一剑,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郁明洲手中常年握着的玉扇不见了,换成了一把十分寻常的纸折扇。“哗”地一打开,他更悠闲地往后靠了靠。
入魔以后,他比以前犀利了许多。苍杪觉得他应当是破罐破摔、放飞自我了。
他不禁心想:“看看、看看,紫霄派这阴阳怪气的本事绝对是家传的。小燕子前些年说的那些刻薄话都难比上师父的一截小手指头。”
“是啊师父,弟子有些长进了。”苍杪嬉皮笑脸道:“您看您也不能老在别人家呆着啊,吃人家和人家的不说,还容易造成恐慌。您看看魔界这右护法大人,都让您挤兑成什么样儿了。”
赤菟抽空瞪了他一眼,下一秒就被郁明洲用掌风扇了个大嘴巴:“我让你动了吗?眼珠子是不是不想要了?”
“属下知错!”赤菟的腰更弯了。
“这么多年了,他在我身边安插了个奸细,就想让我入魔之后疯疯癫癫的时候将我杀了,只是可惜,我没疯癫,还顺便斩了之前那个废物魔尊。我要是回去修仙修道,天天拘着自己不说,还得给不成器的徒弟疗伤,肩膀上担子还那么重。你们这几个小辈今天倒是评说评说,我放着好吃好喝的魔尊不当,回去当一个破掌门,我图什么?”
不得不说,苍杪从没亲耳听到师父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属实觉得有些新鲜。
“而且我也回不去了,你们想想,我杀了多少可怜的小魔修,哎,真是数也数不过来。”郁明洲理了理自己的指甲,道:“你们今天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念在我们往常师徒一场的份儿上,饶你们一回。不过下回可别什么地儿都来,多危险,一不小心要是死了可怎么好,白养这么大了。”
宋雎的嘴唇微微哆嗦着,他看见郁明洲眼角的绝望,满腔的心疼:“师父……”
“师父!”苍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宋雎直直跪了下来:“是弟子错了。弟子很久以前便对师父心生爱慕,前几日终于以下犯上,此事非师父之过,请师父不要用弟子的过失惩罚自己!”
宋雎自小养在郁明洲身边,平日里感情很好,根本不用行此大礼。如今的宋雎,却是双眼通红,话毕,直接给郁明洲磕了个头。
额头直直砸向地面,恰好磕到一块尖利的石头,瞬间便见鲜血猛地涌出来。
他不知疼痛似的,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对郁明洲说:“要杀要罚,月时都绝无怨言,只是若不得师父原谅,月时愿在此处跪到师父肯原谅我为止!”
郁明洲一言不发地盯着宋雎,眼中已有舍不得,却还是要将自己这已经堕魔的人与宋雎他们这些正派弟子区分开来,免得把这些徒弟都带入歧途。
苍杪的心被血淋淋的明焰分去了一大半,又被宋雎头上的伤分去了一小半,剩下的几分心思竟然还有空与晏兮对视一眼。
他从脑海中翻出一个和事佬的笑脸,对郁明洲说:“师父,你看,咱们的事情都是家庭内部矛盾,何苦让这些魔界的……同僚们都看着呢?我们不如自己聊聊?”
他不确定郁明洲能不能同意,只是见了明焰那个别扭的样子和浑身的血,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之前还说要罚他去后山思过谷面壁十年。
他恨不得一天也不罚了。
苍杪环视了一下紫霄派的众人,从师父到师兄,再到他侧立一旁的师弟,苍杪发觉,紫霄派除了阴阳怪气以外,心软也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