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离开的日子，更像是在放在桌上没来得及喝的温开水，再入口时已然变得冰凉无比。
不知道郁明洲和宋雎那边的感情进展得怎么样，苍杪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好。
因为郁明洲在大年三十前一晚，到后山闭关了。
宋雎眼圈一直是红的，上什么课都低着头，师父闭关之后就主持起了大局，但这大局主持得聊胜于无，因为他直接给弟子们放了年假。
如今的苍杪更是像一条没有理想的咸鱼，他让怀瑜去山下跑腿，买了二十斤话本子，就着牧依白的瓜子，整天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
“你能不能不要吃了？！”牧依白的扫把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小腿肚子上，马上激起一阵哀嚎，“你就是欺负这个时代没有电子秤！你看你的脸，都要比馅饼圆了！苍杪，你要变成一头猪了！”
“你就知道瞎说，”苍杪不为所动，甚至还讨人嫌地又往地上扔了一撮瓜子皮，“一看就是嫉妒我这辈子光吃不胖长得还帅。”
牧依白给了他一枚十分貌美的卫生眼，干脆不扫了，坐到一张小凳上：“明天就除夕了，你想家吗？”
“我？我想也没用了，”苍杪换了个姿势靠在床边，“在这边都这么些年了，想回又回不去，做梦的时候能梦到我爸妈，希望他们再生一个吧，要不然怪孤单的。”
牧依白信手翻过桌上那些话本子，仔细辨认上面的繁体字：“这叫什么……《师兄再爱我一次》？书名起得跟闹着玩儿似的。还有这个，《九王爷的宠妻》？你看的都什么玩意儿？”
“耽美小说呗，”苍杪将自己手里的话本子翻过了一页，笑嘻嘻地说，“我这辈子都这样了，修行修行不行，废物废物门儿清。反正修为怎么搞都搞不上去，我还不如省点儿力气，做一个舒坦的废物。”
牧依白连连摇头，一本本翻过那些从名字就开始劝退她的话本子：“行吧，反正你在这边人设就是这样……”
“你还说我呢，你身为上清派唯一的传人，此时不应该带着那帮人心涣散的小伙伴儿们一起吃个年夜饭吗？”苍杪的目光从话本子那头扫过来。
“我给那群人也都放假了，”牧依白往桌子上一趴，“掌门是个什么职业，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那本书里也没写啊……你不说还好，你这一说我又开始犯愁……过了新年，很快就到端午节了，我端午节要举行继任大典，你可一定要过去给我撑场面啊！”
“那还用说，我当然得过去，”苍杪放下话本，坐到她身边来，“这不是还有半年呢嘛，你不用太紧张。”
牧依白抬头看苍杪之时，见到了一双极为精明的眼睛。
虽然那双眼睛属于苍杪，但牧依白从中看出了林苍淼的灵魂。
苍杪又说：“我师父师兄师弟，全都有事可忙，就我一个人，成天跟夜游神似的，要不过完年，咱俩干脆也下山得了。在民间吃吃喝喝，顺便给人们驱驱鬼赶赶妖怪什么的，游玩途中，还能行善积德，增长修为，岂不美哉？”
“诶，你说得对啊！”牧依白的注意力很轻易地被转移走，一听吃吃喝喝马上提起劲儿来，“修仙的人真的太累了，天天连吃饭都不让，你们紫霄派食堂那个大米粥，稀得就剩米汤了。反正你零花钱多得花不完，赶紧带我出去逛吃逛吃。”
“行行行，听你的，”苍杪说道，“鉴于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富二代和帅哥，也不是不能带你一程，只是明天晚上饺子你包。”
就这样，不怎么精明的牧依白，被苍杪装进了一个即将要卖苦力的圈套。
除夕夜里，明明已经吃了饺子，也喝了些酒，身上暖烘烘的，可苍杪仍是觉得冷。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心冷。
紫霄派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在他的印象中，这么多年都是没有的。
只要有师父在，大家总是想往师父跟前凑，好像师父本身就是一种凝聚力。
今年……牧依白喝得有点多，已经先回去睡了，眀焰更是早早就窝在自己的金丝软榻上，最后竟然只剩下苍杪一人守岁。
他将窗子打开，坐在床上往外望，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外头落雪了。
他院子里桂花倒是很多，只是冬季不开。
落雪红梅的景色，放眼灵筠山，只有小山亭才有。
也不知道是否对落雪红梅的美景，或者看景色只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借口，苍杪在怀里揣个汤婆子，身上披件狐裘氅衣，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往小山亭去了。
本已走出院子，他又折回来，到小厨房取了饺子和一坛酒放在食盒里，一起提过去。
除了远远看过几眼，苍杪从没真正踏进这个院子，因此还颇有些感慨——原来这就是晏兮住过一阵子的地方。
恐怕他以后也会一直住这里吧。
小燕子好像从来没说过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半年后？
一年后？
还是五年八年十年后？
修行之人眼中，这三年五年的光景，真的已经不很算久。郁明洲活了几百岁，看起来并没有多老，大师兄宋雎如今也有一百岁了，仍然保持着二十五岁的样子。
可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规则，有自己的秩序，原本并没有晏兮出门这回事，等他回来的时候……苍杪还有命在么？
如果有手机就好了。
在哪儿都能打个视频电话，至少看看小燕子如今是胖了还是瘦了。
苍杪悄悄进了晏兮住的暖阁，四下里看了看，抖了抖头上的雪。
这房间里面的陈设与晏兮在桂子香的房间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略大些，窗子旁边有个软榻。
苍杪自顾自地将食盒放在桌上，毫不见外地在软榻处坐下，轻轻开了窗。
窗口正有一支落了雪的红梅开得正好，他不忍心折下来，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一个花骨朵。
他像是对花说话，又像是对远在天边的晏兮说话：“小燕子，你竟然真的不回来，就是我给你惯的！大过年的都不回来……”
“大前年过年，是我来这边的第一年，为了让你吃到一个带糖块的饺子，我把每个饺子里面都包了糖。谁成想你个臭小子一个也没吃。哎，带糖的饺子口味真的很奇怪……
“前年过年，我想着你可能不吃饺子，净顾着自己，我向来不信糖块福气那一套封建迷信，一个糖块都没包。谁知道你又想吃了，吃了一大盘子也没吃到糖，气得差点把桌子掀了。别问，问就是个小白眼狼，你就只对我这么不好。
“去年过年，我担心你吃不到带糖块的饺子，特地包了一半有糖的，一半没糖的，还特地把有糖的那盘摆在你面前。我就不知道你这个小孩崽子到底是怎么了，就是不往那盘子里夹，我面前那盘饺子这么香么？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
“今年……还没等到过年，你人跑了。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我一拒绝，你掉头就跑。尼玛你这是喜欢我么？你这是有毛病！咱俩都是男的，我怎么接受啊，我是直男！拒绝就拒绝了，你又不是泥捏的，拒绝一次就是灭顶之灾？连师兄弟都不做了么……”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儿，手被冻得很冷，又是轻轻一碰那朵梅花，它上面的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又是另一番冷清。
苍杪默默看了一会儿，合上了窗户：“你就是故意和我作对……但我是你师兄，又不能真的和你一般见识……”
苍杪的困意袭来，他将狐裘往身上裹了裹，在软塌上蜷了起来，呢喃道：“今年我又在饺子里包了糖，混着煮的，结果一个有糖的我都没吃到，可想而知我是有多倒霉……”
“牧依白……不爱吃饺子，煮了几个汤圆，本来我想让她当苦力把饺子包了，但担心她手艺不行……最后还是我自己动了手，”他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小，“我特地给你带来了……你……你不在，过年好没意思……”
将睡未睡之时，苍杪仿佛闻到一股好闻的木香，他努力想把眼睛睁开，却还是抵不过困意的侵袭。
他一直能闻到自己鼻尖那里香香的，凉凉的，他半梦半醒间还在担心怀里的汤婆子会不会冷掉，它却一直是温热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苍杪发现自己在桂子香自己房间自己的床上，头顶上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对自己产生了及其深度的怀疑……
难道他昨天只是做了一场梦？
就当是一场梦，醒了很久还是很感动？
灵筠山上与昨晚一样安静和冷清，仿佛那缕入了梦的木香，只是一个幻像。
苍杪觉得自己一定是要……疯了。
这特么不就是小说里追妻火葬场的开端么？
他喜欢上晏兮了么？
不可能，绝不可能。
苍杪连忙开始收拾行李，预备将晏兮和这个想法都抛到九重天去。
***
“我前两天在书里看到，北方有雷池，池中有珍宝，”一个修士打扮的女子说道，“也不知道咱们这次过去是否能有收获。”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可雷池之中有凶手看守，以我们两个的修为，轻易不能获得宝物，还是谨慎为好，”与她同行的男子皱眉道。
除夕过完，牧依白和苍杪收拾好行李，各自背上包裹，下了山。
临行前，他们去和代掌门宋雎禀报，说也想到山下历练。宋雎并为反对，只是表情淡淡的，几次三番地嘱咐苍杪要注意安全。
他目光担忧地在牧依白和他师弟之间逡巡，看起来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放两人下山了。
两人计划从桃源镇出发，渐渐南行，本想在二月中旬到达江南一带，赏赏花，吃吃当地小吃，然后开始往上清派赶，正好能赶上继任大典。
怎料还没走出桃源镇，正在镇中投宿之时，便听到了邻桌的对话。
苍杪本是没什么兴趣，却听那女子又说：“师兄，你可知那宝物是什么……”
嗐，女人，说话就说话，卖什么关子嘛！
她不卖关子还好，一卖关子……
苍杪心里的八卦之魂又开始作祟，他肉眼可见地竖起一双耳朵。
“这我倒是不知，”那男子摇摇头，饮下一口茶水。
“听说是一块龙骨，可以洗尘，有助修为呢，”女子兴致勃勃地向前凑去，就连她头上的珠钗也跟着颤了颤。
“竟是龙骨么？”男子也是十分震惊，“五百年前世上最后一条龙也已经销声匿迹，若能取得这块龙骨，那可不仅仅是洗尘，或许能一步登天呢。”
女子拼命点头：“那是当然！修行何其不易，稍有差池便会入魔，若我们能得到龙骨，便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