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袒露

  金斯顿已经想方设法用最便捷的方式使塞伦放下戒心,但不知是自己说得太快,信息量太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塞伦纹丝不动,随风吹拂的银发都比他的表情显得有人味儿。

  显然,方法没有奏效,他需要证据。

  “左边胸口的衣袋,里面有前些天刚寄来的信件,看看上面的花押,你总该相信了。”金斯顿挤挤下巴,用眼神示意。临了,他还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

  塞伦不做应答,也没有松开牵制的手,只是暂时收回匕首,从对方的衣袍里摸出信件。

  信纸因大幅度动作而挤压得皱巴巴的,还残留一点体温。塞伦将其抖开,熟练地放在阳光底下检查花押。

  为了防止伪造信件,花押是常用手段。少数贵族们还会使用一种原料特殊、工艺繁杂、造价极为昂贵的“变色龙”墨水。

  正如名字一样,正常状态下,它的外观与一般墨水并无差异;但书写完成后,只要用火的余温烤一烤,便能达到在充足光线中,随着不同角度呈现出不同颜色的效果。

  德米特里公爵便是拥有特殊墨水的贵族之一,并且在必要时候十分舍得使用。

  六年当中,塞伦收到的封封信件都有“变色龙”防伪。

  他湛蓝的眼睛与天空交相辉映,互为明镜,倒映出花押那绚丽变幻的颜色。

  的的确确是“变色龙”墨水,收信人的姓名也确实为金斯顿。

  “看够了吗?差不多该把我放开了吧。”金斯顿的干涩发紧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下一刻,他终于感到手腕力道一松,身上的束缚消失。

  金斯顿却没坐起来,而是彻底放松四肢,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顺便用手帕擦去脖颈见的血迹。

  血很少,还没小时候掉牙流得多,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近乎凝固了。

  “你为什么会成为叔叔的眼线?”塞伦展平信纸,一边仔细阅读内容,一边询问。

  “道个歉都不愿意?……唉,行吧,碰上你们一家子真算我倒霉。”金斯顿抱怨似的嘀咕一句。

  仰望着蓝色浅淡的天空,他续道:“大概将近七年前,德米特里公爵派人混入旧营,筛选合适的眼线人选。”

  算算时间,塞伦彼时大概刚从他叔叔的领地出发,和安德烈踏上加入灰影的行程。

  塞伦隐约想起临行前叔叔向他透露过的计划内容:他们要找一些稳定的、有一定资历、不易暴露,有具有潜力晋升职位的人,成为营内眼线。

  “他们看中我对灰影的忠诚——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清楚,灰影骑士团曾经拯救我过全家人的性命,从战乱时的边境撤回边境线内,安居圣雷岛——所以,我并非完全忠诚于某位领袖,而是自始至终效忠‘灰影’。”

  塞伦面露思索,很快理解其中更深层的含义。

  “只忠于灰影,意味着你能够很好地避免被裹挟进任何派系斗争当中,不容易受别人影响。”他若有所思道。事实上,光凭金斯顿那我行我素的性子,想被轻易影响都难。

  “聪明。”金斯顿打了个响指,“另外嘛,他们说我行事风格张扬,做事又谨慎,两个特点并不冲突;资质很好,自然成为他们的不二之选。”

  且不论到底是自卖自夸还是实话,换作旁人,或许还能容忍他的厚脸皮,但塞伦不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叔叔派来的人只是觉得你太明显了,明显到反而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金斯顿一噎。

  他干的差事是盯梢,跟塞伦接触极少,现在他才体会到原来这小子有多难对付。

  “想说服你加入,应该不止这些理由。”塞伦无视对方幽怨的眼神,猜出其中过程没那么简单,示意金斯顿接着说下去。

  “……没错。当他们联系上我,便直接透露派系斗争在绿洲阵营日渐激化的趋势,发展到了何种地步;并且预测未来将如何影响到灰影的发展。再瞧瞧眼下保守派和激进派打得火热,四处拉拢领主和骑士团,跟当时预测的走向大致相同。”

  塞伦微微瞪大蓝眸,随后抿了抿唇,暗自佩服德米特里叔叔的前瞻力。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是他们索性跟我坦白了,未来灰影会存在的第三势力——对,正是你的兄长阿莱克西要怎么从中捣鬼。”

  “确实没必要隐瞒。”既然打算笼络金斯顿,依照此人的性子,坦白是最佳之策。告诉他灰影即将面对什么,以及做些什么可以避免更坏的未来。

  金斯顿不会眼睁睁看着骑士团毁在一群无关阵营、无关战争的人手中,那样未免太屈辱了。他不会熟视无睹,于是刚好可以利用这种心态,半强制地拉他入局。

  “不管我答不答应,德米特里公爵的人都会在灰影展开行动,你们也有的是办法不让管理层知晓身份。我根本没得选,所以只能接过这枚烫手山芋,再烫都得忍着,把它捧好。”金斯顿耸耸肩膀。

  他又自嘲一笑,抹把鼻子,不再看那逐渐被雾霭遮挡的天穹。

  “我那时恨透了所有人,不管是突然降临骑士团的你们,搅局的阿莱克西,还是压根不知道灰影将要迎来什么的军官们……然而和面对狂沙一样,恨又如何?不采取行动,干等着毁灭吗?”

  塞伦取下腰间别着的水袋,今早往里面装的热红酒,此时已经有些冷得难以入喉,但他还是把酒袋递了过去。

  “哎呦。”金斯顿稀奇地瞧瞧他,像头一次认识这个龙族,“觉得愧疚啊?”

  “想多了。”塞伦坦然道,“出门时希莱斯专门煮的,给我暖身子。现在还没冷到变成冰块,你爱喝不喝。”

  对于金斯顿曾经的无力感,被强行拖入局势的遭遇,他倒的确没半分愧疚。

  至于冷掉的热红酒,一方面是作为他给希莱斯投票的谢礼,另一方面则是推测出布洛迪羊入虎口却不自知,必定是受金斯顿的“蛊惑”,从而主动找他相谈。

  毫不客气地把酒喝光大半,金斯顿舒爽地打个嗝,用手背抹掉漏到下巴的酒液。

  “希莱斯煮热红酒真有一手,冷了也好喝,可惜马可喝不上……别瞪我,我知道,如今该改口叫他总司令大人了。”

  他仍然捏着水袋,显然还没喝够;转头看向坐姿随意,却掩盖不住贵族优雅气质的塞伦。

  “你还有要问的,对吗?”

  “既然你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不与我通信,哪怕暗示身份?”

  金斯顿蓦然大笑起来。

  “你可算看扁我了,小子。我可不是普通的眼线,或者说,德米特里公爵的智慧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我金斯顿真正佩服的人没几个,但你叔叔一定算在其中。”

  “除了可与你通信的几位表面眼线,骑士团内还藏着其他最为隐秘、不为人知的‘盯梢人’。连你都无法得知他们的身份,何况阿莱克西那一边?此乃公爵大人留的后手,以防交涉或行动出现任何意外,有第三方进行第一时间的汇报联络。”

  塞伦讶然挑眉,提起一边嘴角。虽然深感意外,但他一点不恼自己没能想出这一环,企及叔叔的智谋。

  人对自己打心底钦佩的人嫉妒不起来,反而会感到自豪:因为崇敬之中还包含着对自我眼光的肯定,汲取智慧的愉悦。

  “不得不说,这份任务也恰好合了我的意——不在明面上掺和任何一方的破事,只需在恰当时候推波助澜即可,顺带写写信,汇报情况。”

  说道此处,金斯顿的唇角扯起一个骄傲的弧度。

  “最初谈条件的时候,我还强烈要求德米特里公爵一方不能干涉我对骑士团发展的选择。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希莱斯没有能力当上总司令,不愿担负起责任,甚至不如索伦的话,我照样会遵从内心,把票投给索伦。”

  塞伦无语地朝金斯顿投去视线,心说叔叔派来的人恐怕是物色了众多人选未果,最后实在迫不得已,才和这想法颇多的家伙合作的吧。

  “当然啦,幸好希……总司令大人通过了我的重重考验,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想用心管理灰影。今天大选上的方案深得我心,我了解,那些计划索伦应该想不出,或者换个说法,至少近几年内考虑不到,因为他太久没亲临战场,没法感受士兵们真正需要什么了。”

  说罢,金斯顿略感口干舌燥,又对着壶嘴豪饮一口酒。

  塞伦同意他的观点,但仅限于后半段。

  “什么叫‘你的重重考验’?是指你三年前没训好新兵,作为教头没给他们做好战前准备思想工作,把烂摊子丢给希莱斯和吉罗德?”

  “咳——咳咳!”

  金斯顿登时一口喷出酒液,猛烈地咳嗽起来。

  鼻子呛得火辣辣的疼,他两眼冒出水光,眼神飘忽,愈发显得心虚。

  “这……这也是考验中的一环。”金斯顿小声嗫嚅,干脆爬起来,拍拍屁股后面大片沾上的雪屑。

  “全给你交代了,眼线的任务怕是再做不了。我也有自知之明,虽然你叔叔不会干出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行径,但在棋局全盘落定之前,我摆脱不了你们的控制。所以,看看之后还会交来什么活儿吧!”

  塞伦认可颔首,却没动身,依旧坐在原地,看样子暂时不想离开。

  “水袋还你。”

  只见银发龙族摆摆手,挥出的风都带了点嫌弃,明摆着不再想要金斯顿对着嘴喝过的水袋。

  金斯顿也没在意,刚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出两步,又扭回身子,面朝近乎与雪融为一体的塞伦,盯着后者头顶的发旋看了一阵。

  像思索,也像难以启齿般犹豫,片刻后,他还是选择开口。

  “德米特里公爵最近还吩咐我一件事。”

  “什么?”

  “他要我多观察你和希莱斯之间的……呃,关系。”

  一双蓝色兽瞳带着探究的意味回视金斯顿。

  “直说便好。”塞伦无谓地回道,“记得写清楚些,不用遮遮掩掩。”

  金斯顿诧异地张开嘴,反复琢磨对方脸上的神情。

  可塞伦唇边衔着的笑意始终不减,轻风拂过,银白发丝海草一般浮动;而他的眸子成了夏日的海面,似乎还能闻见咸湿的海风,自在、惬意、和煦地诉说着对某个人的爱意。

  塞伦仿佛很笃定坦白之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当然,他也是这么确信的。

  他知道德米特里叔叔只是对此感到好奇,像一个既饶有兴趣,却又不知怎样同孩子开口,怕直接问冒犯,于是小心翼翼地向旁人打探孩子感情状态的寻常长辈。

  因此,不妨直说。反正过去这么久,即便他和希莱斯关系与往日有所不同,有关家族产业的正事也照常进行着。除恋人关系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丝毫改变。

  “怎么看出来的?”塞伦自然指的是他和希莱斯之间的关系。

  金斯顿反而沉默下来,没有正面回答。毕竟如果真的说出自己不小心窥听到的,某些出现在副司令寝房的不合时宜的声音的话……他不保证这条龙能够保持冷静。

  “总之,只要你们不说,没人察觉得到。平常多注意些就是了。”话一脱口,金斯顿自觉犯了蠢,管这俩人的闲事作甚?

  “谢谢提醒。”塞伦今日的第一声道谢,竟是为了此事。

  “……”金斯顿眼神复杂,最后看一眼塞伦,径自背过身去,扔下一句话便踱步离开。

  “我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只要不影响灰影,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

  宴会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这是希莱斯特地下达的命令。但酒水和食物管够,分发到每一位士兵手中。

  营地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的肉汤与酒香浸润了昏夜,捧一把雪,好似都能闻见酒肉的味道;湿湿地躺在掌心里,被士兵们的欢声笑语热到融化。

  作为宴会主人公,希莱斯一早就向众人致辞过了,剩下时间全化进一杯杯祝酒里——当然,在正式任职总司令之后,他不喜酒的消息已被每一个人熟知,没人敢强迫他喝个烂醉。

  所以从宴会开始直至半场,酒还是那一杯酒,只不过军官们换了一波又一波,轮番上前,或是对他表示祝贺,或是对他表示忠心……

  比如吉罗德。

  这位经过战争洗礼过后,皮肤愈发变得黝黑粗糙,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高调宣布着孔武有力的男人,高高端起一杯酒,摇摇晃晃来到希莱斯身前。

  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却因喝得太过上头,舌头有点打结,一个人迷迷瞪瞪咕哝半天后,见希莱斯满脸疑问地看着他,愈发焦急激动。

  然后长相凶恶,为许多新兵所畏惧的吉罗德教头,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希莱斯知道他这位朋友、手下兼亲信的男人,其实是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但没想到他居然能哭得那么凶,伏在自己肩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嚎哭。

  “你不容易……你不容易……”含糊的哭声间,希莱斯终于分辨出吉罗德究竟在重复什么话。

  “你终于坐到这个位置……”吉罗德猛然抬头,反过来扳正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又涕泗横流地说道,“没人比你更适合了,真的……呜呜……队长啊!你不知道当初咱们在那个蝎尾骑士团的时候,我跟几个龙骑打起架来……”

  “……我才没有闯祸,虽然原本确实是想比划两下。但他们打不过我,那几个狗日的就诬蔑你,说你没能力,冠军明明是给蝎尾的……我就跟他们打赌,说我们灰影不仅以后要做第一,你也会成为最好最好的领袖……呜呜呜,我赌赢了!看我回头找他们算账,把蝎尾给扬喽……”

  胡言乱语猝然停下——后方的贡萨洛一把把他扯开,吉罗德一时没能保持平衡,一下栽倒在地,继续呜呜咽咽地低哼。

  贡萨洛一对狐狸般的眸子写满嫌弃,苍白的皮肤却染上一点绯红,看来亦是喝过一点酒。

  转向希莱斯时,目光澄澈而又坦荡,丁点儿没有把人撞开的愧疚。

  “恭喜。”他用轻轻细细的嗓音说。

  “谢谢。”希莱斯扬起一个好笑无奈的笑容。

  马可大人曾和他说过,如果站在顶峰之时,身边依然有曾经一路互相扶持,共同攀登的伙伴,那将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即便还未到达他心目中的顶峰,他仍然仔细咀嚼,品尝着眼下不断填满胸口的情绪。

  舒爽得令毛孔大张,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而眼眶首先发热,比喜悦更加来得热烈汹涌的心情即将从眼睛里涌出来。

  那是不同于爱情的满足感,来自友情,来自过命的交情。

  贡萨洛似是触探到了希莱斯的情绪,先他一步展现出来。细眸红通通的,跟两颊一样蔓上红晕,晶莹的水光不停打转。

  希莱斯极少见他哭过,再一回忆,好像从未见过贡萨洛有过这样几欲落泪的表情。

  不论打仗有多艰苦,有多疲惫,贡萨洛始终像一枚误入战场的绿叶,好奇的、悲伤的、愤怒的、激动的……一切情绪只会因风而动,如同盘旋抑或滑落的叶片,更多的时刻则是居高临下观察他人,把想要表达的心绪体现在言语和举止里,而非脸上。

  正如此时,绿叶仅仅蓄上了一点露珠,却没在叶片上停留太久,很快脱离开来,恢复往常的浅淡神色。

  ……也像把希莱斯的情绪统统吸走,由自己过渡,最后干干净净地滤出。

  饶是共同作战那么久,希莱斯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贡萨洛。

  后者总是这般神秘,捉摸不透:犹如闯进人类领地的小狐狸,看它想看的东西,做着它想要做的事,必要时刻展现它过人的聪慧才智;再轻轻巧巧地跑到神龛底下,虔诚地盘起身体入睡。

  俄顷,希莱斯还是决定伸出一只手,看似与贡萨洛交握,实际将一张纸条塞入对方的手中。

  贡萨洛瞬间意会,浑然不觉一般退离食堂外,熟练地绕开人群,在烛光底下查看那张纸条。

  ……

  希莱斯顺利摆脱军官们,宴会欢快的余韵滞留空气当中,迟迟不愿离去。

  他来到约定的地点,见到如约而至、仿佛等了有一阵子,肩头落下一层薄薄积雪的贡萨洛。

  贡萨洛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到来,这一次,望向希莱斯的目光不再是清明和煦,而是充斥着迷惘与不解。

  夤夜将至,夜晚贪婪地吞吃昼光,连同温度一并吮吸殆尽,叫人越发觉得冷,在厚袍里发抖,在雪地里发颤。

  火把的照耀下,贡萨洛嘴唇冻得发紫,瞳孔冻得打颤,手指也不停地哆嗦。

  但他是被一张纸冻住,来自希莱斯偷偷塞给他的那张纸。

  他无措地注视着希莱斯,像一只用眼神求救的狐狸。

  风雪时而尖啸,时而狂吠,掩盖谈话的内容。

  末了,朔风渐消,只听希莱斯问道:“你愿意去吗?”

  贡萨洛的声音似泣似笑,被风吹得哽咽模糊。

  “……去。现在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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