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独活

  “岩奎河守军一千余人,九十天,生还不到两百人,物资耗尽。”参谋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

  “这样的结果,问题还不明显么?狂沙从初冬开始异动,咱们守;派出去的斥候频频报忧,咱们坚持守;直到今天,才盼来阵营的支援,如果灰影没能来呢?咱们只能咬着牙继续守……”

  参谋坐不住,猛地抽开椅子,掰着手指一一算账。他的眼圈不知为谁而红,是因牺牲的将士们,还是为苦苦驻守边境线的骑士团。

  “……九十天的战报递出去二十封,阵营当真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希莱斯始终呆在壁炉边烧水,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他虽未守过边境,但枫叶参谋的描述中,他似乎透过火,看见了备尝艰苦的前辈们。

  若事情真是这样,那么,阵营为何迟迟才公布消息?

  马可凝重道:“别的骑士团我暂且不清楚,但灰影接到动员号令,是在深冬前夕。”

  枫叶骑士团两名军官不约而同地苦笑一声。

  “二位,但我认为,阵营并非不重视,而是遇到了某些阻碍。”

  枫叶主帅与参谋看向灰影主将。

  “此话怎讲?”主帅问。

  马可略一抿唇,神情似是极其嫌恶什么东西:“二位可否知道,康罗伊长老私下遣人游说三领地一事?”

  希莱斯跟着竖起耳朵听,他一直记得这件事,就因为自己听不懂,而且没机会搞明白。

  之前马可教官逗他喝热红酒……不提也罢,总之就是那一天,马可大人在小型会议室大发雷霆,同事务长黑森大人谈论的内容。

  枫叶两位大将的表情告诉马可,他们并不了解。

  “简而言之,以康罗伊长老为首的保守派,瞒着整个阵营,在全境领土内进行秘密游说,打算劝服并号召领主们,放弃边境线以外的领土,与狂沙和谈。”

  马可顿了顿,沉重开口。

  “阵营前脚收到狂沙动乱的消息,保守派后脚公开所作所为。算我臆测,可时机这样巧合,实在令人难以不作联想。”

  “……”

  议事厅瞬间沉寂,柴火好似吓得不敢发出动静,噼里啪啦声也消失了。

  “哼……呵,哈哈哈……”

  枫叶参谋听见什么笑话般,从轻轻哼声,再到仰天狂笑,甚至眼角都挤了几滴泪出来。

  他笑啊,整个人重新跌倒椅子上,人和他那只折断的鼻梁骨一样歪。

  希莱斯的灰色瞳仁在震动。参谋笑得有多张狂,他便有多害怕。

  刚刚我听到了什么——和谈,跟狂沙和谈?这怎么可能!它们都是一群活死人,就算有智慧的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先前白湖城遇到的那只狂沙,会躲,会跑,那不就是高智狂沙吗?

  除非……

  他忽然想起,曾经手臂受伤,马可大人训斥他和塞伦配合不当的那个夜晚。

  大人当时怎么说的——“高智狂沙能领兵作战,会偷我们的战术。”

  对呀,那种轻易能够被几个新兵制服的小喽啰,哪可能存在“偷战术”这种思想?

  有能力的都把自己藏于幕后,倘若真这般容易露面,然后被解决——既如此,全境连年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丧失好多好多土地,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希莱斯不禁打起寒颤。

  是他一直误会了。原来,白湖城那只并不是高智狂沙;它们背后,另有更高智慧的领袖!

  “我看是歇久了,脑子也歇没了。”

  枫叶主帅怒不可遏。

  “真要和谈,只该由那些死去的人们提出,否则他们凭什么替以身殉职的士兵做决定,哪来的胆子为家破人亡的百姓拿主意?!!!”

  满屋焚烧着怒火,烟熏味几乎化为实质,浓得呛人。

  “疯喽,全疯啦。”参谋擦擦眼泪,话音却抑不住地抖,旁人听来,像在悲泣。

  -

  希莱斯十分感谢马可,因为后者大概看出他的状态不佳,于是准允离开。

  他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渐浓,岩奎堡灯火通明,希莱斯与四处奔忙的人们擦肩而过。

  某个地方依稀传来呐喊,他仔细去分辨,竟是含满痛楚的惨叫: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一滴雨水砸落窗台,当希莱斯走下阶梯,来到城堡脚底,春雨淅淅沥沥地下大。空气变得潮湿,冲刷地面的沙粒和血迹。

  烛光摇摇晃晃,像地上坐着休息,低头不语的士兵,精气神可怜地在风雨中残存着。

  希莱斯脑袋乱得要爆炸,望着这沉闷的一切,心里想,战争究竟带给人们什么?

  今天一天,他只看见了绝望、眼泪、鲜血、痛苦和死亡。

  他脑海闪过一抹银白。

  塞伦去哪了?

  希莱斯左顾右盼,到处开始寻人。他突然很想见到塞伦,记起他们紧握的手,还有塞伦微凉的体温。

  只要想着塞伦,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会瞬间被驱散开。

  希莱斯便依照本能去描绘塞伦的脸,他晴空般的眸子,劲瘦的身躯,修长的指节……龙角,龙尾,熠熠生辉的龙鳞,硕大无朋的双翼……

  他不知不觉走至一处陌生的地方,一看,是食堂外围。

  鹰队许多弟兄都围在这儿,手里拿着黑面包,就着雨水啃。

  旁边也有不少老兵蹲地上吃饭,大家一起躲屋檐底下避雨。

  圆饼科姆手捧一只碗,盲目啜一口,随后五官攥成一团。他剧烈地咳嗽,好像这碗东西能要了他的命。

  “小鬼,喝不惯就拿来。”一名老兵试图接过碗。

  圆饼科姆躲了躲身子:“我……咳咳,我要喝。”

  “汤里怎么会进沙子?”之前饮过一口汤,却咽不进喉咙的龙族问。

  “喏,岩奎堡背靠一条河,”老兵往东北方向扬下巴,“那条河是城堡的水源。虽然河流活水,但今天打狂沙你也瞧见了,沙子满天飞,飘不进河才奇怪。所以水渠被污啦,明后两天的水都难咽。”

  新兵们说不出话,一手啃面包,一手拿碗好好接雨;手酸依然得举,因为难得可以喝干净水。

  希莱斯与他们一一打招呼,碰见吉罗德、贡萨洛俩人。

  “看见塞伦没?”希莱斯问。

  吉罗德则指向一旁做祈祷的贡萨洛,没好气说:“让他给你做占卜,算算人在哪儿。”

  贡萨洛睁开一条眼缝,露出里面幽绿的瞳珠。

  “我烦他烦得不行,烧完一根蜡烛的时间,他能做四五回祷告。”吉罗德没管对方冰冷的眼神,自顾自道。

  贡萨洛嗓音轻细:“你大可以把耳朵削掉。”

  希莱斯见这二人又要吵架,连忙想转移话题。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俩人之间的火药味根本挡不住。

  “我为死去的战友祈祷,碍不着你。”

  “然后呢?”吉罗德瞪视,“他们能活过来吗,神回应你没,哪怕只有一次?!”

  “‘母亲’安抚亡灵,让他们魂归大地,回子|宫里去。”

  “行,我问你,那群变成狂沙的亡魂又怎么解释?”

  贡萨洛脸色煞白。

  “你的‘妈妈’收留他们了吗?神要是真的万能,对祂的信徒言听计从,打从今天起,我愿意当个苦行僧,要我磕头我就磕,喊跪就跪,决不啰嗦……脑门磕烂无所谓,我只要祂把丹尼复活!”

  吉罗德激烈地说着,他跳起来,双手在空中乱挥。

  他或许知道自己咄咄逼人的口吻,以往早该克制了,可此时像瀑布似的停不下来,满腔悲愤一个劲地倒出去。

  “若腐季卡并非万能,祂是母亲,祂爱万物生灵……”

  希莱斯很想结束他们的争吵,但听着吉罗德的控诉,以及贡萨洛为信仰的捍卫和解释,他忽然呆着不动,迷茫地面朝俩人。

  “希莱斯,别管他们。”一名灰影人类说道,“他俩头一次吵,不过这幅场面已经跟救济院其他人上演过无数回了。”

  “一个不信神的白痴,一个原教旨的疯子,如果互相出现矛盾,吵翻天不稀奇。”人类龙骑另外补充。

  不信神……希莱斯视线投向脸红脖子粗的吉罗德,心中隐隐作动。

  他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顺着新兵们问下去,终于打探到塞伦的行踪。

  -

  河水兴许没法喝,不过勉强可以供人清洗。

  塞伦就着一桶水,仔细洗干净手上的血迹。

  希莱斯静静伫立,站一旁等待对方。总算遇上这抹银白的身影,他得到今日最平静的时刻,并尤为珍惜。

  二人离医室很近,于是每隔一阵子,墙壁内便会传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听闻刚到岩奎河不久的医师死于战场,他的徒弟不知所踪。而塞伦懂得一点点医术,被抓来帮助学士一同照顾伤残的士兵。

  他神情沉抑,眼里尽是连黑夜都遮不住的疲累。

  士兵营房被让给治疗伤者,活着的士兵们席地而睡。遮雨就行,大家不挑,也没得挑。

  他们缩去一个角落,希莱斯惯例将衣袍分给塞伦。

  走廊七横八竖躺着士兵,伴着雨夜和雷鸣似的鼾声,俩人轻轻阖上眼。

  身体叫嚣着疲惫,但大脑不让他们沉睡。

  希莱斯稍稍动了下身子,被塞伦一把拽住手臂。以为自己吵着对方,却见一双蓝眸正定定注视他。

  “你要去哪?”塞伦问。

  “我不走。”希莱斯轻声回应。得到想要的回答,对方神情缓和。

  既然睡不着,俩人打算说说话。可半天过去,谁也没开口。

  并非不知道聊什么,而是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的龙……”塞伦启唇,“我在想,要是我摔落,你怎么办?”

  “怎么突然会替搭档着想啦?”希莱斯拙劣地调侃,他不愿假设这个情况,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愿接受塞伦会摔下地面。

  塞伦眼神无比严肃。

  “我不知道,塞伦。”希莱斯叹息,“兴许有种安全跳下地的方法吧,但马可大人都不清楚,我如何晓得?我若割破绑带,跳下地面,一样得摔死。”

  “起码你不会孤单,不是么?”

  “我不会选你这个笨蛋垫背!”塞伦狠狠压下眉头。

  希莱斯仿佛看见塞伦炸开的龙鳞,低低笑开,反问道:“那如果笨蛋被变成狂沙的龙咬掉呢?”

  手臂又像白天那样遭到折磨,希莱斯低呼一声,小少爷的指头掐得他有些痛。

  他错过塞伦一闪即逝的慌乱。

  片刻后,塞伦郁闷道:“不如我现在就把你咬了。”

  他是真的牙根痒痒。希莱斯怎么能问出这种话的?……好像自己刚刚也是这么询问对方的。管他呢,二者不一样,他在实际探讨问题。

  塞伦还在生闷气,却听希莱斯缓缓道:“如果只有我活下去,按照常理来说,我会在你坟前悼念你,然后继续留在灰影,和其他龙族喝下誓水,成为搭档。”

  塞伦面颊一点点涨红,气的。

  “我会骑在他的背上,看他的龙鳞在光底下闪闪发光,感受有力的龙翼搅动空气……”

  干脆立刻、马上、现在就咬死他算了,塞伦盘算。

  “你以为会是这样吗,塞伦?”

  希莱斯翻过身,两腿跨坐塞伦的膝盖上,他轻轻捧着那张既狼狈,又精致的脸。

  “不,至少对于目前的我,不会像刚才所说的表现。”

  “你明明知道我的经历。想想看,一个倾尽所有,却换不来身边人平安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事?我顶多只会尽可能杀光我能力范围里的狂沙,在我憎恨这个世界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莱斯声音很沉,很哑,宛若魔鬼呓语;掌心贴合的,却是吊着魔鬼摇摇欲坠的灵魂的希望。

  “记住,塞伦。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陨灭。”

  “脱离了族群和希望的狼,永远无法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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