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记不清自己被困在古画里多久，但死前的挂念，倒是至今都很清晰。
“我想见一个人。”柳娘轻轻说，“只是那人恐怕已经轮回了不知多少次，你有办法帮我找到？”
柳娘想找的这个人，叫从筠，是个和柳娘差不多大的女将军。
柳娘和从筠，曾经一个是文官之女，一个是将军家的小姐，两人家世相当，年纪相当。无忧无虑之时，两人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天穿的衣服没有对方的好看，新打的首饰不如对方的花色亮眼，再么就是心仪的郎君多看了对方谁一眼。
然而世事无常，那一年从筠父亲领兵御敌，战败城破，他被指控通敌叛国。天子盛怒，从家全家问斩。
从家问罪期间，柳娘出门进香，见到了从筠。
那个侥幸逃脱的从家小姐，不知怎么地躲进了柳娘的马车里，将一把小刀横在柳娘脖颈上。
那时的从筠脸上糊了泥和血，脏污一片，只露出一双强忍住惊惶的眼，威胁柳娘不许声张。
往日虽和从筠不合，但从家满门获罪时，柳娘只有震惊，并无幸灾乐祸。
从筠平日在她面前飞扬跋扈，却从未仗势欺人过。从家领兵护卫百姓的事迹柳娘也听过不少，一家子男儿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于是柳娘没有开口呼救，还小心地为从筠掩护。在看出从筠有离开的迹象时，把身上的所有银两都给了她。
那时京中人人都知道柳娘和从筠不合，基于这一点，从筠靠着柳娘的掩护成功逃离了京城。
那之后，柳娘以为她和从筠应该不会再见了。
她也如愿嫁给了她喜欢的那个郎君，过上了琴瑟和鸣的日子。
柳娘所嫁之人叫许玄明，那时的柳娘不了解也不关心朝堂之事，她以为她会和许玄明一直幸福下去，却再一次毫无准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世事无常。
柳家同从家一样，忽遭厄运。柳娘的父亲被同僚指证贪赃枉法，结党营私，除了她这个外嫁女，柳家其他人无一幸免，满门抄斩。
柳娘四处奔走，然后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从前笑脸相迎的人忽然都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不止吝于出手相助，有的还落井下石。
不合时宜的，柳娘想起了从筠，她当时定也是这般绝望感受。
柳娘最后什么都没挽救回来，只能悲痛万分地给亲人收敛尸首。
当她还没从亲人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又被从前相亲相爱的丈夫告知，他要娶平妻了。
柳娘还记得当初许玄明求娶她时谦卑诚恳的模样，婚前更是主动作画赠给她，许诺一生只她一人。
然而现在他却要娶平妻了，而且还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只是做好决定，再顺势通知她一声罢了。
而且，柳娘震惊地发现，许玄明准备新娶的妻子，就是那个指证她父亲那个同僚的女儿。
娶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她，柳娘怒而质问。
然而许玄明却只是说，他是为形势所迫，希望柳娘理解。
但经历过家门巨变的柳娘，心中那份天真早已经消失了，在她为家人奔走哀求时，她对朝中局势也有了一些比较清晰的认知。
京城之外的世界早已民不聊生，民怨沸腾。然天子昏庸，奸臣把持朝堂，又有外敌虎视眈眈，整个朝堂可谓是内忧外患。
许玄明不思为民解忧，却还在这迎娶平妻。说形势所迫，又不见半分勉强，分明是自己也有意向奸臣一党靠拢，想做那横行朝堂的得势之人！
柳娘才发现，原来她的丈夫并非是他所表现出的那样光风霁月，反而是一个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的小人。
有了这个认知，柳娘第一次以审视的目光观察许玄明。
越观察，柳娘越心惊。
许玄明竟不止与朝中奸臣为伍，甚至还帮着罗织各种罪名，构陷无辜忠良。无论是从家还是她柳家，他们头上的罪名，所谓的证据，都有他的手笔。
是许玄明害得从筠家破人亡，远走京城；也是许玄明害得柳家人身首异处，满门不再！
甚至她和许玄明的亲事，都是他算计的结果。
这个发现无异于晴天霹雳，让柳娘崩溃难忍。
于是在许玄明迎娶新娘的头天晚上，柳娘将一把剪刀刺进了他的胸口。
然而剪刀刀刃太短，加上她体弱，那一下动作太慢，让对方有了防备，所以只刺进去了一点点。被许玄明甩开后，在对方奔出门呼喊来人之前，柳娘知道不能等人来抓，从角门匆匆逃走。
逃出去没多久，她身后就传来了追喊声，当时柳娘以为自己会被捉回去。但就在那时，身后一个巷道里突然钻出来一个骑着马的男人。
男人身形清瘦，双手却格外有力，从她身后奔来，直接将她掳上马背。
惊魂未定间，柳娘发现这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从筠。
待她们逃出追捕视线后，柳娘才知道是从筠听闻柳家遭难，特意赶来救她，几日未歇。
之后，柳娘跟随从筠去了她驻守的边城。
从筠女扮男装，用了一个假名，混入了军队。
柳娘被从筠安置在当地小镇。
柳娘开始学着如何一个人生活，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从筠偶尔才会有空回来跟她说一说话。
而且几乎每次从筠回来，都背一身的伤。
因为没什么钱，于是柳娘又多学了一样，学着辨识草药，自己采回来制成药膏。在从筠一人身上，柳娘就练出了一手非常好的上药和包扎技术。
从前针锋相对的两个娇小姐，慢慢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边关小镇没有京城的繁华，只有清寒贫苦和长久的酷寒荒凉，以及时常发生的敌军侵扰。
强敌来袭时，从筠和柳娘一个在城外坚守防线，一个在城内组织普通人准备米粮，制备伤药，一起并肩抗敌，配合无间；当没有战事又遇从筠闲暇时，柳娘会将准备好的可以修复伤疤的药膏往从筠身上抹，自己也顺便敷敷脸，跟从筠抱怨边关风沙太重，脸皮子被刮得老了十岁。
有一次冬日，难得出了个太阳，恰好从筠也在，柳娘便拉着从筠将脸上涂满药膏，躺在院中椅子上闲聊。
期间，柳娘提起了那次刺杀。
每一次想起那次刺杀，柳娘都感到后悔，她当时脑仁儿被愤怒糊满了，杀许玄明时不应该用剪刀，而应该直接用刀。只要当时刀刃再长一点，许玄明绝对当场死亡，之后哪还会被对方追得一路逃。
那日从筠离开时，就把曾在马车里用来威胁过柳娘的小刀送给了柳娘。
那是从筠父亲送给她的及笄之礼，她说柳娘日常独处，难免孤寂，便赠予小刀，与她作伴。
若下次再遇想杀之人，便用它。
只是那把小刀，柳娘终究没能用上。
在朝中几股势力争锋相斗，局势渐渐明朗时，从筠跟随的人，成了实力最强的一股力量。
这些年从筠用一个假名字跟着对方，立下不少功劳，早已是声名在外。为了削弱对方的力量，京中的人就选择从从筠身上下手。
来的这伙人，领头人正是柳娘的丈夫许玄明。他趁着从筠领兵御敌城外时，将柳娘从小镇绑走。
许玄明不知道从筠就是从家小姐，从筠女扮男装多年，许玄明以为柳娘和其有染，为此还愤怒至极。而后他威胁柳娘亲传口信，引从筠来救。
但柳娘知道许玄明早已布置好陷阱，只要从筠一来，必死无疑。
柳娘怎么可能答应，又怎么可能向自己的灭族仇人低头，去害自己唯一的朋友。
柳娘复仇的心一日没有放下过，她知道凭她的能耐，她做不好从筠要做的事。比起死亡，她更怕她和从筠的努力白费，让灭族仇人继续逍遥。
柳娘从袖子里拿出了从筠送给她的小刀，试着将许玄明一击毙命。
但许玄明在她手上吃过一次亏，这次更有防备。
他折断柳娘持刀的手，确认柳娘怎么都不会开口后，暴怒的许玄明用一根腰带勒死了她。
死后的柳娘化成了鬼，浑浑噩噩几日，逐渐清醒后，她已经跟随自己的尸身，回到了她和从筠居住的小院。
是后来柳娘向许玄明复仇时，才得知许玄明想用她的尸体引从筠上钩，但没成功。尸体被从筠抢过去了不说，许玄明自己的手臂还被盛怒的从筠砍去一条，若不是手下护着逃走，他四肢应该都没了。
柳娘被葬在那个小院里面，尽管她已经死了，但从筠还是怕她孤单，将小刀和她埋在了一起。
在坟前，从筠让柳娘等着，她会跟着清缴大军肃清这个乌烟瘴气的王朝，待新朝立世，到时候再来带她回家。
从筠身上杀气太重，柳娘不敢靠她太近。在从筠奋战前线时，柳娘飘回了京城，找到养伤的许玄明。趁着子时阴气渐重时，柳娘学着许玄明，用他的腰带，勒死了他。
只是，柳娘没能看见新朝立世，从筠迎她回家的那天。
许玄明死后也化作了鬼，和她缠斗在一起，互相消耗彼此的力量。虽然柳娘最后将许玄明吞吃了，但那时许玄明的鬼魂已经残缺大半，鬼力所剩无几。柳娘吃了他，也只是勉强修复了自己灵魂中的小部分伤。
柳娘回到了刚死的那一刻，浑浑噩噩，只依稀记得自己要等谁。
为了不被其他孤魂野鬼吃掉，柳娘躲进了画中的世界，等待着谁来将她接走。
当柳娘在画中将魂体养好，恢复意识，却怎么也出不去了。
这些年，作为一副上了年头的画，古画一直被人好好地保存着。它辗转过不知多少人，柳娘就从这些人身上获取信息，知道早已世易时移，从筠也早已不在了。
但柳娘知道，还是不一样的。
不知当年新朝是否建立，从筠后来又是否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