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秋找来小刀, 轻轻地划开信封。
“玄卿,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就表明以后的路, 我可能没有办法陪着你一块走下去了。”
苏墨秋两手抖了一下, 翻开了后续的话。
“你曾说过,恩情应该是泉水,可宣闻玉给予我的一切根本不是清泉, 分明是会将人吞没的海浪。原谅我一开始没能果断地跟你站在一起,因为我也只不过是置身浪潮中无法脱身的凡人而已。
“宣闻玉和他的心腹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我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所以不论如何都应该和他站在一起。但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也不想做他们手里的提线木偶。可我无法选择彻彻底底地忘恩负义,我希望你永远没有机会明白我的心境,因为人若是到了这一步, 不论选什么都会死的。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这些年支撑着我坚持下去的,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也许这句话你已经听倦了, 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有的时候我想起你,就会想起夜里长明不灭的烛火。可是宣闻玉是个谨慎的人,这些年来我为了打消他的疑虑, 没少替他办事。我明白我终究无法像你一样,做一盏照亮后来人的烛台。
“所以我的结局,我也早有所感, 你不必为了我而伤怀。如果你看到了最后, 如果你依然选择做一道清流, 那么我祝福你。玄卿,忘掉我, 也忘掉这封信里的所有,烧掉它,继续大胆地朝前走吧。”
苏墨秋蹲在炭盆边,一张一张地将信纸丢入了火中。炭火熏得他眼眸发酸,苏墨秋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再度失声哭过。
窗外风雪不歇,苏承宣推开了门,哽了哽才道:“二哥,晏大人来了。”
苏墨秋踉踉跄跄地起身:“晏无霜啊……你来了。”
晏无霜身上负着一剑一琴,朝着苏墨秋俯身一拜道:“我来向苏相辞行。”
苏墨秋认出来他背着的正是墨雪衣从前惯用的那把剑,心头已经有了预感:“你要去哪?”
“天大地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晏无霜轻声一笑,是苦涩,似也是释然,“苏相放心,陛下那边已经准奏了。”
万语千言都哽在了喉头,苏墨秋噙着热泪,只道了一声,好。
“苏相,就此别过了。”
晏无霜带着琴与剑转身而去,风雪吞没了他的背影,也覆盖住了脚印,天地间好似从未来过这么一个人。苏承宣撑起伞追了出去:“二哥,不去送送吗?”
“不必了,”寒风呼啸依旧,苏墨秋独身一人站在落了雪的屋檐下,“送别是为了重逢,可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承宣走近给苏墨秋撑伞,想劝他回屋,却听苏墨秋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一直陪着陛下吗?”
“因为……”苏承宣道,“因为陛下是圣明之君,辅佐明君本就是贤臣良将的志向。”
风雪夜望不到尽头,苏墨秋的目光落在院内随风摇曳的梅花上,他的眼神穿过永无止歇的风霜,像是望见了破碎的从前。
他想起苏明笥涣散的眼眸,沈莲舟唇角的血,述律丹无奈的苦笑,卢应昌临终前的呢喃,宋晚桥月夜下离开的身影,裴隽离举起的孤雪剑,还有倒在血泊里再无声息的墨雪衣。
所有的濒死之人都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奢求着最后的希望,渴求着得到片刻的安宁。
风尘扬起氅衣,苏墨秋伸手接过一捧冰雪,掌中物随风而逝,终不牢靠,苏墨秋转过身来,回答了苏承宣的问题。
“因为故人陆续而去,有如风吹雪散,”苏墨秋道,“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只有他还留在原地。”
苏承宣还要劝苏墨秋回屋,却忽地正色起来:“……陛下来了。”
寒风一瞬盖过了苏承宣的声音,苏墨秋并未回头一看。沈慕安伸出手,无声地从苏承宣那里接过伞。
眼前的风雪骤然停歇,苏墨秋搓着冻僵的双手:“承宣啊我们回——”
他回首看清了伞下人。
沈慕安抬手替他拂去了衣衫上的雪屑,又摸到苏墨秋湿冷的双手,把小暖炉递了过去。
他替苏墨秋说了未完的话:“回房吧。”
两人进了屋子之后,苏墨秋倚靠在沈慕安肩上,莫名觉得困倦,沈慕安温声道:“去换身衣裳再睡,你身上全是雪,一会儿化了要着凉的。”
苏墨秋没动身子,就着这个姿势吻了上去。
他松开唇瓣,道:“微臣此生能替陛下遮挡风雪,也便知足了。”
他只求他莫要再被无边的霜雪浸染余年。
“你啊,”沈慕安拿了帕子给苏墨秋擦干衣领上的水珠,“那会冻坏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苏墨秋早已靠在自己肩头睡了过去,眼角还有无声而下的滚烫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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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马蹄声回荡在碧空云霄,慕容蕴打马追上哥哥和源司繁,道:“这一场大捷,多亏了有源将军坐镇。捷报传到洛阳,陛下和苏相定然高兴。”
源司繁回头看她,淡淡一笑:“这几个月来你也辛苦。”
“不辛苦,”慕容蕴道,“跟着将军学到了不少,值得。”
“这一战你是头功,陛下少不了封赏,”慕容溯在马背上冲着源司繁抱拳,“提前祝贺你了。”
源司繁低垂着眸:“多谢。”
慕容溯道:“一战定西北,回京之后你便是我大魏的重臣名将,不高兴吗?”
“也许将军志存高远,”慕容蕴笑着接话,“为的不是封赏。”
源司繁无意去打扰所有人的喜悦,他仰头望了眼天际道:“还有多久能到京城?”
“今晚日落前指定能到,”慕容溯道,“听说一早就备好了酒宴,不知你酒量如何?”
源司繁推辞了几句,几人又策马行了一阵,远远望见城头迎接的官员。
三人立即下马,慕容溯最先行礼:“怎敢劳烦苏相亲自相迎。”
“为庆功,也为昔日情谊,”苏墨秋道,“思来想去,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所以就来了。”
源司繁和慕容蕴也上前施礼,苏墨秋关切道:“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吧。”
高殿中欢宴初起,丝竹不歇。苏墨秋带着人拾阶而上,冲着端坐明堂上的沈慕安一拜:“陛下,三位将军得胜回朝了。”
“来人,”沈慕安道,“打开府库,让源将军选一件作为奖赏。”
源司繁立即跪了下来,推辞道:“陛下厚爱,微臣受之有愧。”
“此战之后,大江以北归于一统,”沈慕安道,“这等厚爱,你当得起。”
“源将军,”苏墨秋笑着走近,“咱们陛下的脾性你恐怕不知道,他说了的话是一定得兑现的,不论如何。”
源司繁见推辞不过,俯首再拜:“微臣谢陛下恩典。”
他没要黄金白银,也没要珍宝珠玉,只牵了匹战马而归。见此苏墨秋抱拳笑道:“将军不恋荣华,倒是个令人敬佩的人。”
源司繁道了声过誉,殿中侍者牵走了马匹,歌舞旋即而至。
沈慕安举杯敬过天地人间,道:“今宵大喜之日,诸位不必拘谨。”
舞姬广袖翻飞,腰间珠玉泠泠作响,有如山林清泉。席间百官或是饮酒为乐,或是闲话平生,亦有不少人早早听说了沈慕安要给苏承宣赐婚的传闻,不住地朝他道贺称喜。
苏墨秋酒量不佳,苏承宣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应酬了一阵就坚持不住,忙向哥哥讨饶道:“这不行,再喝下去我得倒在殿上。”
苏墨秋笑着朝他招手,示意苏承宣坐过来:“你们别为难他。”
道喜的官员哈哈笑道:“天子赐婚那是大喜事,我们都是替小苏大人高兴!”
席间亦有国子监的学子谈论风月,低吟辞赋,不少人自以为抓着了个谄媚圣上的好机会,忙献上诗词歌赋歌咏盛世太平。
苏承宣看着年轻学子,冲着苏墨秋低声道:“二哥你还不知道吧,如今青年才俊都是以你为榜样。说你起于寒微,最后却能位极人臣,做官就该像你这样。”
苏墨秋一笑置之。
苏承宣又道:“我看他们念的这些辞赋也不是什么多好的文章,二哥要是写一首,绝对能把他们比下去。”
苏墨秋摆了摆手,依旧只是笑笑,他望向那头的席位,发觉有位年轻人自始至终都未曾起身参与这场逢迎。
“那是谁?”苏墨秋指了指,“我看是个有定力的好孩子。”
“好像是谏议大夫岳溪亭的儿子,叫岳时初。”苏承宣道。
岳时初显然也注意到了苏墨秋,举酒敬道:“苏相。”
带头的学子已经把目光转向了苏墨秋:“晚辈拙作,还请丞相指点。”
“指点谈不上,”苏墨秋道,“论诗词歌赋,我未必如你。”
沈慕安也笑道:“朕还以为今日你有什么大作奉上呢。看来是空欢喜一场了。”
“陛下怎么拿臣取乐,”苏墨秋笑的时候看向了魏歆,“微臣要真有什么才学,当初也不必叫太傅费心了。”
魏歆撇开了头,大概是觉得这人依旧荒诞不经。
没人注意到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朗声而笑了,苏墨秋给自己倒了杯酒,可昔日推杯换盏之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仰头一饮而尽,醉意上涌,苏墨秋撑着身躯道:“微臣不会作词作赋,只会拾人牙慧,唱点别人写过的歌儿。”
苏墨秋拿着长筷敲了敲酒盏,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奏乐声戛然而止,殿中所有的目光在这一瞬忽地投向苏墨秋,望着这个本不属于这里的人。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苏墨秋再度笑吟吟地举杯相邀,敬前尘,也敬故人,“诸位,别愣着,喝酒啊喝酒啊——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两杯过后,酒意更浓,苏承宣忙抱住苏墨秋:“二哥……”
苏墨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不至于酩酊出丑。他举杯又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殿中寂了寂,这才后知后觉的响起来了欢呼声。
苏墨秋靠在苏承宣怀里,在这欢宴里将酒樽高举过头,朝沈慕安略略一低,最终洒向天地。
敬千秋万古,也敬无上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