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安道:“快入秋了, 回去收拾收拾歇歇吧,不日就该返回了。”
“……哎?”苏墨秋不明所以,“陛下不想听听微臣到底是怎么明白的吗?”
“有些事你心里知道就好, ”沈慕安道, “又何必多言呢?”
苏墨秋琢磨了一阵,觉得不对:“……敢情这还是嫌我话多说起来没完没了啊?”
沈慕安没答,转身进了营帐, 今日还有公务需要处理。
匈奴不可能东山再起,启程回返指日可待,这几天军营里一来都在收拾东西安排人手。
前日的肃杀之气似乎一扫而空, 如今军营上下不少人都在围着篝火闲谈取乐。苏墨秋平日里也不摆什么架子,是以不少人都认得他,篝火旁吹拉弹唱的人见了苏墨秋,纷纷停下向他招手。
“苏相好!”
苏墨秋笑着回以招手:“你看起来有点面熟?”
“那当然, ”士兵嘿嘿笑道,“当年在肆州军里,还是苏相您教我认的字呢。”
“苏相, ”季子羽提了一壶酒,“一起来坐会儿?”
“成,”苏墨秋也不讲究什么, 他找了处空地,撩开衣袍坐了下来,“玩得挺开心?”
“那当然, ”季子羽接话道, “好不容易打胜仗了, 就像是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畅快了,痛快啊。”
这般乐景反而叫苏墨秋想起故去的人, 他双颊颤抖,连带着唇瓣也在微颤。苏墨秋眸光闪烁,他抹了一把下颌,尽力笑道:“好啊,当然是好,再过过你们就都能够回家了,好几年都没有回去看看了吧。”
“哎,到你了,”季子羽随手拍了一把身边的士兵,“人都唱过跳过了,你不来一个?”
“哎呦,我哪会嘛,”那人推脱着,“我就会扭个几下,了不得了!”
“那你就上去扭两下,给大家伙看看!”
苏墨秋举了手:“那我现在跟你们坐在一起,待会儿是不是也得给大家来一段?”
篝火旁的人哈哈大笑。
“苏相要是想也可以!”
“我们支持!”
“苏相来一个来一个!”
唯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小声抱怨道:“老陈你们几个就知道欺负人。”
老陈算是这队士兵的队长,他拍腿笑了笑:“这算什么欺负人嘛?大家都是商量好的,挨个儿来,轮到谁谁上来给大家唱唱跳跳!”
那年轻人扬起下颌:“那你怎么不上去来一段?”
“哎呦,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上去干啥?”
苏墨秋把目光分给了那个年轻人,他隐约觉得有点面熟:“你倒是很喜欢替人打抱不平嘛。”
“别多想,又不是单单为了你。”话虽如此,那人却是笑着。
“尊姓大名?”
“不尊,不大,我叫温蕴。”
“哎,”老陈道,“你光说我,你自己怎么不上来来一段?”
“来就来,我怕谁?”温蕴起身道,“有人敢和我比剑吗?”
“哎,这不成,”老陈道,“好不容易才赢了,又开始打打杀杀的。”
“又没说是比武,”温蕴随手叉腰一笑,另一手拨了拨额前碎发,“拿桃木剑玩玩而已。”
温蕴还真叫人找来了两把木剑,对着苏墨秋道:“丞相大人要来试试吗?”
“……我?”苏墨秋指了指自己,有点茫然,“这不成这不成,我、我不会。要是被打伤了,这还怎么回去?”
“不是真打,”温蕴笑笑,“过两招意思一下,怎么样?”
“……行,”苏墨秋瞧出来点门道,但不说破,“本相来陪你玩玩。”
温蕴将木剑抛给了苏墨秋:“苏相多加小心。”
苏墨秋伸手接过:“待会儿记得给我留点面子。”
温蕴反手一剑刺去,已然放缓了不少力道,奈何苏墨秋方才真没谦虚,说不会打是真的一点也不会打。他胡乱地接了两三招,便到了极限,下一回合温蕴毫不费力地将他手中木剑挑飞了出去。
胜负已分,苏墨秋豁达地摊开手:“你很厉害。”
然而他话音未落,后头便响起了慕容溯的声音。
“……谁叫你来这儿的?”
他上去一把攥住温蕴的手腕,气道:“你跟我回去,现在回去!”
一众人不明所以,可主帅来了,方才玩乐的兴趣也散了大半。
“……唉唉故渊,故渊,你这是何必呢你这,”苏墨秋跟在后头劝了一路,“她不就是来这儿玩玩嘛,这有什么……你对一个小姑娘凶什么?”
“我不是凶她,”慕容溯松开手,“你知道她做的事有多过分吗?我跟她说了几次了不要到军营里来不要到军营里来,她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哎呀算了算了,”苏墨秋道,“凑凑热闹嘛,人之常情,再说了,这不是你妹妹嘛。”
温蕴一愣:“……苏相认识我?”
“……猜也该猜到了啊,”苏墨秋道,“你长得这么漂亮,哪像个男人啊——或者我应该,叫你慕容蕴?”
“……所以方才你是故意让我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要相信我,我说不会打是真不会打,”苏墨秋朝着慕容溯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不信你去问问你四哥。”
“她这样不懂事也就算了,苏相你不能惯着她,”慕容溯说到伤心处,情绪不免有些激动,“苏相,你是知道的,我父亲和我三位哥哥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慕容家留我一个人在战场上就够了,太够了,不需要第二个人再来掺合。”
“哥,我……”慕容蕴嗓音微哽,“我只是想来帮帮你,顺便看看你。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都待在边关,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再说了,我也只是帮人押送粮食,没上去跟人真刀真枪地拼。”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好了好了好了,”苏墨秋忙上前拉开两个人,“故渊你先消消气啊消消气,蕴姑娘你也停一停停一停。”
“故渊啊,我觉得蕴姑娘她还是很关心你的,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所以想来帮帮你,她也没犯什么错嘛对不对,”苏墨秋道,“当然,你的心我也理解,毕竟就这么一个妹妹,不疼谁来疼啊。”
“但是吧,姑娘也不能永远都闷在家里,蕴姑娘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觉得这无可厚非,”苏墨秋又道,“故渊,你觉得呢?”
慕容溯没再说话,低头喝了口茶。
苏墨秋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宽慰道:“没事,没事啊。我知道你也不是真的生气,就是着急嘛。能理解能理解。”
随后他又走近慕容蕴道:“我瞧姑娘的身法不错,要真是想出一份力,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不知姑娘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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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景明九年。
匈奴覆灭之后,朝堂之上一时间再无人跟沈慕安的旨意对抗什么,故而迁都洛阳一事十分顺利,大半年来苏墨秋和人忙前忙后,总算把沈慕安的计划落到了实处。
“苏相,”都水台的使者陈暨将奏章递了上来,“今年六月黄河决堤,波及到了恒农、河北两郡,赈灾外加修补河堤,预计一共是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您请过目。”
“行,我看看。”苏墨秋伸手接过。
“一百五十万整是吧,”苏墨秋看了眼度支部的现任尚书崔泰,“行,崔尚书,我这边批一下,你记得及时拨款。”
崔泰轻咳两声:“苏相,度支部……还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又没钱了?”苏墨秋合起了奏折,“这钱也真是,花着花着就没了。”
崔泰道:“钱是有,可是要再拨给都水台,今年剩下的几个月就不够了。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的俸禄要发下去。”
苏墨秋问:“你现在能拿出来多少?”
崔泰抿唇沉思:“……最多……四十万两。”
“辛苦一点,你先拨出来五十万两吧,”苏墨秋道,“剩下的一百万,我这边回来跟陛下一块儿想想办法——”
“苏相!”
“怎么了,”苏墨秋看着已经成长为青年的宗楚宁道,“我不是说我今天有要事,暂时别来——”
“苏相!是卢深岭、卢深岭,”宗楚宁喘着气道,“高师兄说已经快瞒不下去了,卢深岭两个月前放出来之后,就一直要见他儿子——苏相您看……”
苏墨秋立刻起身,他拍了拍弟弟苏承宣:“你和几位大人先聊聊,我这边去去就回。”
“你们让我见见他,就见一面,”卢深岭人还不到六十,可鬓发却几乎全白了,偏偏此刻又落了点小雨,他执拗地不肯要人递伞,“他说他戍守边关,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立功将士的名单我都一一问过了,没有我儿子、没有他……”
紫棠忙道:“卢大人,这雨怕是越下越大,您先避一避吧。”
卢深岭忽地抓住紫棠的手:“你是不是丞相府的人?苏墨秋人呢?我要见苏墨秋……我要见他!”
“卢大人,您先冷静冷静,我们……”紫棠也有点应付不来,“这雨这么大,万一您受凉了怎么办?”
“……我要见苏墨秋,”卢深岭立刻转身就要朝着丞相府的位置去,“他一定知道,他一定瞒着我什么……我要见他!”
紫棠拦住去路:“卢大人!”
“不就是要见本相一面,”苏墨秋走下马车,也顾不上一身烟雨,径直走向卢深岭,“本相来就是了。”
“……苏墨秋……”卢深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忙上前抓住苏墨秋的衣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卢应昌的下落?他在哪儿?苏墨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敢动——”
“不,你别动他,”卢深岭手指微松,不断喘气,“那些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杀要报复也应该冲着我来!苏墨秋……苏墨秋你把他放了、把他放了……”
苏墨秋撇开卢深岭的手:“我放不了他。”
“……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办法放他,”苏墨秋接过紫棠递来的伞,给卢深岭撑起,“卢大人,我没动过你儿子。”
“……苏墨秋,你什么意思,”卢深岭明显不相信,他一手拨开伞柄,直接揪住苏墨秋的领口,“苏墨秋你回话,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你告诉我卢应昌是不是死了?!回话!苏墨秋!”
“住手!”紫棠上去就要拦住卢深岭,苏墨秋却眼神示意她不要动作。
他攥住卢深岭捏在领口的手:“卢大人累了,回去吧。”
“……紫棠,送客。”
“苏墨秋!”卢深岭不依不挠,“你今日说不出来卢应昌的下落,我跟你拼命!”
“……他是不是不在了,他是不是死了?”卢深岭忽地失声哽咽起来,“苏墨秋,这种事情是瞒不了人的,你真觉得我没看出来什么吗?你以为你真的能瞒得了很久吗?”
苏墨秋蓦地走上前几步,卢深岭无端地有些想要退后:“看来我不说也不行了。”
“好,卢深岭,你听好了,卢应昌在景明八年夏秋之交,大魏与匈奴谈判中受人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
“听清楚了吗?”
“我不告诉你,那是因为这是你儿子临终前的遗愿!”苏墨秋道,“他觉得你经受不住打击,所以托我保守秘密。我连你都留了一命,更不可能去杀你儿子,没必要。”
“好……好,”卢深岭听到此处,出人意料地没有悲痛大哭,反而低声自嘲起来,“你果然还是我知道的那个苏墨秋啊。”
“你知道我在狱里这几年,都想了什么吗,”卢深岭道,“我在想我为什么会这样。论家世论学识,我自认比满朝大多数人都要强,不然也不会做到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来。所以我也没有多少真正佩服的人。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这辈子最服气的人就是你。要家世,你父母不算高门大户,要才学,魏歆多少次骂过你不学无术不成器,可是你还是能走到丞相这个位置上。现在又帮着陛下战胜了匈奴,统一北方指日可待,这是先帝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且,你从来不靠什么无耻的手段,你这一路走来,比谁都要干净,苏墨秋,苏相,我这辈子就佩服过你这么一个人。”
卢深岭在风雨交加中步履踉跄,可他还是坚持走到苏墨秋身边,两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肩膀:“苏墨秋,你应我一件事,做个真正的正人君子,永远不要跟那些卑鄙下流的东西扯上关系……你听懂了吗?”
苏墨秋郑重地握住卢深岭的手腕:“卢尚书的教诲,我必铭记终生。”
“紫棠,来、来快送卢大人回去。别淋着雨。”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上路吧,”卢深岭松开手,望了眼紫棠腰间的佩刀,“苏相,最后一句话,小心宣闻玉,小心宣闻玉……”
苏墨秋还没说出来一个好字,便琢磨到了不对,为何不是长公主而是宣闻玉?
可惜他没有机会再问清楚了,卢深岭猛地转身,倏忽抽出来了佩刃。
“苏相,大魏便交给你们了。”
刀刃顷刻间划破咽喉,血同雨混杂在一起,落入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