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相, 苏相?”
见苏墨秋一直缄默不语,只是盯着远处出神,卢应昌试探地叫了声。
“……啊, ”苏墨秋回神道, “我只是在想,你父亲和长公主之间似乎关系匪浅啊。”
“说实在话,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 ”苏墨秋又道,“你们家是平城豪族,结交长公主似乎并非必然。”
卢应昌低着头, 手指不安分地拨弄着衣襟:“……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跟苏相捡要紧的说。”
苏墨秋倒酒的手顿了顿:“你可想清楚了,真愿意跟我交底?”
“苏相,”卢应昌正色道, “从前我不了解你,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苏相会是大魏的擎天一柱, 大魏有苏相,何其有幸。”
“惭愧惭愧,”苏墨秋连忙否认, “你可别这样抬举我,我还真消受不起。”
卢应昌也知道闲话少说,他继续切入正题:“家父之所以选择长公主, 是因为长公主的生母, 先帝的惠妃, 其实就是他的姑姑。”
还好这段亲戚关系不算太复杂绕人,苏墨秋听明白了, 卢深岭和长公主沈别欢之间,相当于是表兄妹。自古以来高门贵族和皇室联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两者都需要对方协助自己保全荣耀。
“说一句有些僭越的话,”卢应昌又道,“倘若惠妃当年生下来的是个男孩,那……咳,我想苏相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苏墨秋替他说了:“如果惠妃当年生下来的是一位小皇子,那你的父亲和整个卢氏家族,都一定会竭力把他推向皇位。到时候天子还是不是当今的陛下,就难说了。”
“是,”卢应昌道,“这段话还请苏相……”
苏墨秋点了点头:“我知道,帮你保密,出去不乱说。”
“这些事情父亲虽然不让我掺合,可我隐隐约约也是懂的,”卢应昌道,“长公主和家父来往密切,她甚至想拿自己的婚事去笼络人心,但、但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
苏墨秋大致猜到了:“裴隽离?”
“对,是他。”
“先帝在驾崩前的两三年里,一直着重提拔寒门出生的官吏,裴隽离就是其中之一,”卢应昌道,“他在那两年里升迁很快,不可能不引起长公主的注意。”
裴隽离的起点其实要比苏墨秋高很多。毕竟那个时候,苏墨秋更像是个躺在哥哥功劳上无所事事的闲人。
“就算先帝再宠爱长公主,他也知道公主的婚事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卢应昌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又道:“长公主可以接受把婚事作为手段,但她不能接受由着旁人随意决定。”
“所以、所以她……”
这会儿苏墨秋没能立马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
“……呃,她……”卢应昌也有点难以启齿,“她、她把裴隽离偷偷、偷偷地叫来,然后、然后给了他一壶……一壶暖情酒,苏相……”
苏墨秋也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的隐秘,他立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朝下说了。”
他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他现在的行为跟从前班上打听女同学八卦、而后引为谈资的男生有什么区别?
“……后来这件事先帝知道了,他气急之下降了长公主的俸禄,让她禁足思过,至于裴隽离……先帝应该也是想罚的,可是……”卢应昌道,“可是那时候先帝的龙体就已经很差了,没过多久便驾崩了。陛下登基之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对了,”卢应昌忽而想起来了什么,轻轻哎呀了一声,“当时陛下生母宣穆皇后病逝,先帝还把陛下指给了惠妃娘娘抚养呢。”
冷不防听见沈慕安的母亲,苏墨秋的心绪不知为何忽地柔软了下来,他轻声道:“宣穆皇后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听家父说过,她是武将的女儿,生性潇洒又温和,不懂也不想懂宫里那些勾心斗角,”卢应昌道,“比起争宠夺爱,她更喜欢带着先帝的后妃们一块儿练武玩耍,跟她们说塞外的白云和辽阔的草原。”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早早地撒手人寰,先帝就把当时七八岁的陛下指给了惠妃抚养,”卢应昌垂着头,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只是陛下似乎不大喜欢惠妃娘娘,大概日子过得也很一般,最后先帝也就放弃了。”
“哎,”卢应昌叹息道,“先帝和先皇后,听说也是很恩爱的。我从前读过的话本里,没少提及他们的情意。只是,唉,或许真的是红颜薄命……”
苏墨秋不知何时离开的北营帐篷,可脑中自始至终还萦绕着卢应昌的话音。
他没见过她,可苏墨秋却从心底觉得,沈慕安应当是极像她的。
夜里不眠的不仅仅是苏墨秋,也有他沈慕安。
母亲……他在心底一遍遍地轻唤,他如今终于来了母亲生前魂牵梦萦的塞北,长烟落日,云海苍茫,关山似铁,残月如钩,可是天地间却再也没有母亲的声音了。
月白如雪,落得满地残霜,沈慕安迎风而望,既看不清茫茫前路,也望不见故乡。
不知何人吹起了芦管丝竹,原本万籁俱寂的夜里,忽地隐隐约约响起了征人的泪声,草地山岗上积雪未消,夜中望去仿佛一片雪色的荒原。
沈慕安眼眶一酸,忽地想起母亲的名字。
沈慕安的母亲叫萧念容,人如其名,的确天生一副令人难忘的明艳容颜。虽说皇帝的后宫多半都是政/治联姻,但萧念容能够入选,多少也和她的姿容分不开关系。
萧念容的父亲是武将出身,即便入了宫,她也不像别的女孩拿着刺绣女红,唯独喜欢舞刀弄剑,连先帝都曾经无奈地说过,自己好像是娶了个男人回来。
可是她偏偏死在沈慕安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年。据霍文堂说,那时候萧念容的身子骨不知为何忽地就开始衰弱,先帝为了安抚,在她临死前给了她皇后的名分。这样沈慕安便也是正宫的血脉,做太子更加名正言顺。
年幼的沈慕安守在母亲的灵前,不肯去上学,也不肯喝水进食,只是蹲在灵柩前失声痛哭。
“……殿下、殿下?”霍文堂端着米粥想要劝些什么,却忽地跪地道:“老奴拜见陛下——”
“殿下、殿下……”霍文堂忙去拉沈慕安的衣角,“陛下来了、行礼,行礼啊。”
沈慕安却忽地扑到父亲的跟前,沙哑道:“我要母后……你把母后还给我……我不要做太子、我不要做太子!”
泰常帝沈琏脸色几变,呵斥道:“胡闹!”
“殿下!”太傅魏歆上前一步,抱走了沈慕安,带着他一块跪地道,“陛下恕罪,殿下近日哀思过度,所以有些口不择言。若要追究……也、也是臣教导无方……”
沈慕安的冲动显然惹恼了父亲沈琏,他冷着脸道:“丧仪之上口不择言,朕没有你这样只知母亲不知父亲的儿子!”
“来人,带太子下去好好反省思过,”沈琏厌恶之下一脚踢开沈慕安,“什么时候他想清楚了,再放他出来!”
“陛下!”魏歆扶着沈慕安哭求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太傅,您不要求了,”前世沈慕安尽管年纪尚轻,却已然看透了父亲的冷血,他摇摇晃晃地挣扎起身,“我的命是他给的,他想拿拿回去就是了。”
“沈观!”沈琏气急之下又要再打,好在背后的侍卫太监拦了下来:“陛下息怒!息怒啊!”
这场丧礼以沈慕安被禁闭思过而告终,在被禁足的日子里,魏歆没少向他的父皇苦苦相劝。沈琏盛怒之后大概也是想明白了,他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再中途夭折,就真没有人能接手皇位了。
民间话本里极力渲染帝后恩爱,就连说书先生也不免感叹几句先帝终生只有一后,可见对萧念容用情至深。可是沈慕安不信那些美化后的风月奇谭,他永远记得母后葬礼上父皇的眼神,那不该属于一个一往情深的痴情人。
前世他在位的最后数年里,一直都没有放弃追查萧念容真正的死因,他派白鹭阁追回了所有有可能记得当初往事的太监宫女,一个一个地逼问。
阖宫上下无不惊慌,瑟瑟发抖的宫人们妄加议论。
他们说陛下疯了。
所有接触过皇后的太监和宫女都被带到了沈慕安跟前,而他只问一句话。
母后是怎么死的?
跪倒在地的男男女女只会颤栗哆嗦,没有人知道实情,或者即便知道了实情也不敢告诉沈慕安。
直到他查到了萧念容身边服侍过的一个老太监。
沈慕安依旧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还是那个问题,朕的母后,是怎么死的?”
“答出来,放你出宫,答不出来,你也不必活着了。”
“陛下……”
老太监福全颤颤巍巍地跪下,想起宫里的流言蜚语。
陛下疯了。
福全满头大汗,嘴唇止不住哆嗦:“陛下……老奴、老奴不敢说,也不能说……”
此刻已是疾病缠身的沈慕安骤然抬眼,吓得福全差点背过气去:“那就是和先皇有关了,是不是?”
福全的汗水沿着四肢淌湿了一大片地板。
沈慕安在病中之际声音压得很低,他在极力克制着呛咳声:“朕在问你话。回话。”
“……是。”
即便心中已经有所预感,沈慕安听到福全确认的那一刻却还是晃了神。
末了,他猛烈地咳喘起来。
“陛下……”福全不住磕头,“陛下……”
“说,”沈慕安道,“朕要你说实话。”
“是、是是是先帝、先帝他担忧外戚和太后专权……所、所以……”福全脑中一片茫然,在皇权的威压下颤抖着说了实情,“所以先帝觉得,太子的、太子的母亲,不能留、不能留……先、先帝让太医调配了毒药,然后……”
沈慕安踉踉跄跄,步步上前,他提着福全的领子:“……你说什么?”
“我、我我……”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福全在瞬息里想起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陛下疯了。
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摔跪在地:“陛下、陛下饶命、饶命啊……”
“陛下……”霍文堂和墨雪衣也及时赶了过来,沈慕安紧闭着双眸,一手轻轻搭在胸口,良久不言。
“来人,”墨雪衣当机立断,“把他带下去。”
“陛下……”墨雪衣看着面无血色的沈慕安,一时间也慌了心神,“陛下、陛下您怎么样了?”
沈慕安停在心口的手蓦地揪紧了衣襟,登时站立不稳,须臾之后倏忽呕出血来。
“陛下、陛下!”
墨雪衣和霍文堂大惊失色,连忙上去试图搀住沈慕安摇摇欲坠的身躯。
沈慕安跌坐在宝座旁的台阶边上,他连抹去血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也再也无法泛起活人的神色。他把面颊埋进墨底滚金的龙袍里,倏地失声哭了起来。
“传太医、传太医!陛下——”
自那之后,直至临终前夕,沈慕安的身体便再也没有好起来。他时常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榻上,梦里全是昔年母后葬礼上号哭不止的自己。
若能再来一次,他宁可不要这个用母亲鲜血换来的至尊皇权。
外界传言的帝后和睦,相敬如宾,对沈慕安而言,却是最残忍的假象。
他起初不相信苏墨秋,并不仅仅因为苏墨秋有权臣的嫌疑,也是因为一个在谎言里长大的孩子,是没有办法相信炽烈的真心的。就像过惯了严冬的人,没有办法适应春天一样。
给他温暖,他会害怕,会质疑,会将对方推开,会拼命地逃离,会想方设法地证明这一切都是虚伪的骗局,唯独不会选择相信。
沈慕安从不与人谈及母亲萧念容,唯有那一次,他轻飘飘地提了一句,今日是母后的忌日。
他有些嘲弄地看向桌对面的苏墨秋,这世上不会有人肯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也不会有人肯真心实意地待他。
可苏墨秋每次都是极认真地望着他,他说什么都会记在心里。苏墨秋托着腮,微笑望着他。
“等平城雪后初晴,风光渐好,殿下想去放风筝吗?就像宣穆皇后在世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