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要想清楚了, ”苏墨秋随手拿起盘中的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军营艰苦，比你跟我待在外头的那几天还要难以忍受。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卢应昌抿了抿唇, “陛下，微臣愿意。还望陛下能够成全微臣的一片忠心。”
“好，”沈慕安道, “朕会成全你，晏无霜，你找个日子, 带他去兵曹处吧。”
“陛下保重，”卢应昌跪地一拜，“丞相保重。微臣卢应昌拜别了。”
沈慕安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朕从前听说他是个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 才不过数日未见，便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真叫人意外。”
旋即又看向苏墨秋：“你同他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苏墨秋用帕子擦了擦手，他回宫后才洗了遍身子，长发未干, 便随意地散着，“只是他自己有所悔悟罢了。”
沈慕安看了看那盘已然消失不见的糕点道：“你很喜欢吃这个？”
“没有啊，就是饿了, 随手拿过来吃了, ”苏墨秋道, “陛下不知道，微臣在山岭里的那几日只能吃点野果烤鱼。”
“这盘都被你吃光了, 别的一点没动，你还说是随便拿的？”沈慕安道，“朕又不是责怪你，你要是喜欢吃这个，朕下次就叫御膳房那边给你多备点。”
“……没没没，不用不用，”苏墨秋忙喝了一口茶缓缓，“陛下太客气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发现沈慕安一直在瞧着他。
“……微臣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沈慕安望着苏墨秋身上的素衣喃喃道：“像只白兔。”
“什么？”苏墨秋听得一愣，“白兔？”
“朕从前养过一只白兔，朕叫它阿白。”
“后来呢？”
“死了，”沈慕安平静道，“没有后来。”
苏墨秋有些无奈：“陛下，这故事的兆头可不太好。”
孰料沈慕安又补了一句：“是朕亲手杀的。”
苏墨秋脸上才泛起的些许笑意顷刻间消退，甚至觉得脊背一阵发凉：“陛下可不能这么讲笑话啊。”
他下意识地回忆起原主苏繇的结局，不正是被沈慕安亲手所杀吗？
沈慕安的面目依旧平静，寻不到半分伤感，他道：“魏太傅并不是朕的第一位先生，朕的第一位师父，是伯父沈彰。他是将军出身，因此朕跟着他的日子里，都住在军营里。”
那时候沈慕安还有三个排在上头的哥哥，那时候母亲还没被册封皇后，他还并不是先皇最疼爱的孩子。沈慕安天生有些性情内向，总喜欢一个人默默待着，什么话也不说。
宫宴之上，父皇带着些许炫耀的心思，命几个年幼的皇子一一背诵先贤文章，三个哥哥皆是对答如流，连姐姐沈别欢也能应上来几句。只有沈慕安一个人至始至终一言不发。父皇把他问急了，两三岁的沈慕安也不会说话，只知道哭。他这一哭，父皇便更加厌烦了。
先皇觉得他大抵是块不可雕的朽木，很是失望，从此之后便也很少亲近他，更多时候是去逗弄剩下几个聪明的孩子。
若不是大哥十六岁那年受伤死在了南凉使团里，二哥三哥和一个弟弟还不到十岁就早早病逝，沈慕安知道这皇位决计轮不到他。
先皇无可奈何，封了沈慕安做太子，又将他的生母册立为了皇后，请了当世能寻到的最好的师父来教他。
沈慕安第一位先生便是伯父沈彰，魏国的大将军。
进军营的第一天，沈彰送给了沈慕安一只雪白的兔子。
沈慕安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见了之后便很是欢喜，他摸着兔子阿白的头，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第一个伙伴。
直到两年之后的某一日，沈彰突然要求沈慕安去把兔子阿白带来。沈慕安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从笼子中抱来了兔子阿白，轻轻地放到了地上。
“伯父，”小沈慕安疑惑地抬头，“为什么要带阿白过来练剑？”
沈彰注视着他，那目光不知为何叫小沈慕安有些害怕。
“伯父扔给了朕一把短剑，”沈慕安抱着双臂，垂着眼帘，哑声说，“他叫朕捡起来。”
“捡起来，然后杀了它。”
“我不要!”小沈慕安当即哭闹起来，“为什么要杀阿白，为什么要杀阿白？”
但当他对上沈彰的目光时，小沈慕安忽而收住了哭声。
他知道伯父沈彰为人一向严厉，而这份严厉也是经过父皇点头准许的，沈彰站在他面前，代表的便是来自父皇的旨意。
沈彰只是重复着那三个字：“捡起来。”
小沈慕安不敢哭，拼命忍着哽咽声，两手颤抖着握住了剑柄，来自阿白的血霎时间飞溅到他的面上。
帝王当有杀心。该舍则舍，当断则断。
这是沈彰教给沈慕安的最后一课。
“伯父是想告诉朕，为君者必须狠下心来，”沈慕安两手撑着膝盖，“所以阿白也就成了最好的牺牲品。”
虽然对帝王家的冷酷无情已经有了认识，但这等“血腥教育”还是超出了苏墨秋的想象。
……哪有这样教小孩的？还逼着小孩亲手杀死养了两年的宠物，沈慕安没被逼疯逼出精神疾病来简直是万幸!
“你在想什么？”
苏墨秋忍不住了，道：“沈将军这等教育子弟的方式，恕微臣实在不敢苟同。为人君者固然要杀伐决断，可也不能丧失仁爱之心，再说了，哪有做师父的逼着学生的。”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沈慕安抬眼瞧他，“当自己是事后诸葛亮么？”
“陛下，”外头有人来报道，“沈将军说，四营的兵马已经准备齐整，陛下可以前往检视了。”
“知道了，”沈慕安转头看向苏墨秋，大概是怕他不知道情况，于是特意道：“朕的伯父过世许久了，如今是他的长子沈奉云担任龙骧将军一职。”
苏墨秋发现沈慕安没有立即前去的意思：“陛下不过去看看吗？”
“你不换身衣裳？”沈慕安道，“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怎么过去？”
苏墨秋一愣，没想到沈慕安竟是在等自己，他立马起身：“那微臣这就去，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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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彰昔年是在边关熬过数载风雪的人，和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不一样，他一身的爵位荣耀，全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因此在军队面前威望素著。沈奉云作为他的儿子，当年也是跟着父亲出生入死过的人，军营里面的老将自然也对他服服帖帖。
时近中午，营中精兵悉皆列阵在校场，个个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一片银甲远远望去犹如高山积雪。
旌旗卷舒，猎猎如风。
这样的军队，可以成为大魏日后所向披靡的仰仗，成为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利刃，同时也可以成为帝王的心头刺。
沈慕安太过年轻，这样的年纪和资历，无论是对于帝王还是对于一军统帅而言，都太无说服力。
点兵台上的沈奉云一身银白轻甲，单手抱着头盔，神色如霜雪般肃然，他望着日头，在心底掐算着时辰。
今日点兵与往日不同，因为陛下要来，不少人也想上去凑凑热闹，一睹天颜。
几名杂役跑到校场后方，踮着脚东张西望。
“……这不是小沈将军吗？”一名年岁稍长的杂役开口道，“你别说，还真有沈老将军当年的风采。”
“哎，小沈将军到了，怎么还不见陛下？”
“嘁，天子哪是那么容易就到的，再等等吧。”
“我听说陛下这一次要亲率大军出征，”另一名杂役心里头犯嘀咕，“陛下那么年轻，恐怕都没上过战场吧，这能行吗？”
“嘘嘘嘘，你说什么呢你？”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敢议论陛下？你胆子不小，找死吗？”
正当前头议论纷纷之时，从几人后方忽地丢过来数枚粉嫩的桃子，为首的人也并非庸才，他猛地回头接住，道：“什么人？来做什么？”
那人身形高挑修长，姿容端严有如天神，即便是一身黑布衣衫也遮掩不住气势威仪。
“北营来的，”沈慕安手里还剩下最后一个桃子，他随意地朝上方抛了抛，“跟你们一样，也是杂役。”
杂役明显不信，又指着他身后的苏墨秋道：“那他呢？”
“也是一样，”苏墨秋摊开手，“干杂活的。”
杂役啃了一口桃，撇着嘴道：“气质不像。”
“怎么不接着聊了？”沈慕安把手头最后一个桃子抛给了剩下的小杂役，“方才不是说到陛下亲征吗？”
“哎哟，这可不能胡说八道，”杂役也是知道规矩的，“那是天子嘛，说了咱几个命就没了。”
沈慕安找了个沙袋，随意地翘着腿：“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没人说出去。”
几名杂役见沈慕安动作如此随意，也就信了他真的是个平平无奇的士兵。为首的迅速啃完了桃，随便在身上抹了抹汁水，道：“不是我说啊，军里是什么地方，这就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你有能耐，有真本事，再不济混得日子久，这样大家才能服服气气的嘛。”
“打仗这种事，还是得交给将军们，”年轻点的杂役接话，“你像咱们如今的小沈将军，当年也是跟着老将军出征过的人，可是他毕竟还没能真的立过功勋，平日里也免不了被老将军们压一头。大事上还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
沈慕安眼中眸光闪动，他又道：“这些人莫不是沈老将军带出来的嫡系？”
“那肯定，不然谁有这个底气，”杂役道，“就拿老将军当年身边的第一猛将季征鸿来说吧，小沈将军至今都以长兄之礼对他呢。”
沈慕安点了点头：“这也难怪。”
“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杂役好奇道，“报出来往后遇上什么事，哥几个也好照顾照顾你。”
“成啊，”沈慕安从沙袋上起身，“我叫沈观，沈慕安。”
说罢叫上了苏墨秋：“走吧。”
“沈慕……”为首的杂役喃喃自语，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跪下，“陛下!原来是陛下驾到……小人有眼无珠，小人拜见陛下!”
沈慕安摇手道：“好好吃你的桃子去吧，免礼了。”
沈慕安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点兵台，沈奉云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拜见陛下。”
沈慕安双手将他扶起，而后道：“这点兵台上似乎少了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