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苏墨秋俯身就要施礼, 余光正好瞥见了沈慕安身后提着药箱的霍文堂。
他立即明白了沈慕安的用意,苏墨秋垂头看了眼手上的血痕和泪渍,道:“殿下好意微臣心领了, 只是这药……这药用不上了。”
沈慕安瞳孔微缩:“苏明笥他……”
“……大哥他已经去了, ”苏墨秋叹了口气,“微臣方才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须臾之间沈慕安便将苏墨秋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也算是在至高之位上把玩人心多年的人, 对方是什么心绪他一眼便知,如今对于苏墨秋自然也是——
沈慕安微怔,这个人对于他手足至亲的死, 似乎并没有那么悲伤?
两人离得极近,因此沈慕安能够捕捉到苏墨秋神情上的不少细节,他也确信自己来得突然,苏墨秋多半还没完全打理伪装好所有的情绪。
可……可他从中体会到的唯有叹息和惋惜之意, 却没有哀恸之情。
事到如今,沈慕安不得不于心底承认,他想要发觉苏墨秋软肋的计划宣告失败了。
“逝者已去, ”沈慕安道,“还望先生节哀。”
苏墨秋轻轻嗯了一声,道:“秋夜风冷, 此地不宜久留,微臣送殿下回府吧。”
两人在马车上一路默然,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话题来, 就这么寂静无声地回了府邸。
后来沈慕安的父皇念在苏明笥为臣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 给了他死后哀荣和追封, 苏墨秋和苏承宣也沾了大哥的光,跟着被提了官阶。
渐渐的, 也便没有人再提起苏明笥来,他真的死了,不仅死在了秋风寒夜里,也于所有人的记忆里丧失了最后一点痕迹。这天地间好似从来没有这个人曾经来过的证明。
是以方才苏墨秋听到苏砚突然提到苏明笥时,整个人还是怔愣了片晌的。
苏墨秋转身看他,回忆着苏明笥临终前的神态,不确定道:“……病重多年,不治身亡?”
苏砚摇了摇头。
“泰常十七年秋,你来这里的前一年,平城发生了一起刺杀。”
……又是刺杀?
苏墨秋嫌恶地蹙眉。
“而刺杀的目标,正是当时担任尚书令一职,并且力主改/革、推行新/政的苏明笥, ”苏砚道,“虽然刺客没能杀了他,却也依旧让他身负重伤。”
“所以那样的伤势虽然没能让他死去,却还是在三年之后带走了他的性命,”苏墨秋道,“他死于暗杀,死于阴谋诡计。你是想提醒我,我若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赌的便是命。”
“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要走他的老路,”苏砚追问道,“你不是最惜命的吗?”
“从前是这样,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苏墨秋想起了沈慕安,“有陛下在,我想我暂时不用担心这些。”
“再说了,”苏墨秋反问道,“我又有哪一日不是在赌命呢?”
苏砚见劝不动他,干脆冷冷地撂下一句话:“你若是因此而死,我不会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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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长庆寺。
祭祀大礼由裴隽离率着礼部操办,寺院前禁军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放松。沈慕安今日换上了苏墨秋上朝惯常穿得那套高山冠和黑色袍服,苏墨秋则在沈慕安的准许下,破天荒地戴上了旒冕。
沈慕安和裴隽离低语了几句,随后走近苏墨秋身侧,轻声道:“祭祀大礼,不知先生是否熟悉。”
“……重任在肩,不敢有所差池,”苏墨秋道,“只是僭越之举,还望陛下海涵,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慕安摆了摆手:“无妨。就当这一次是由先生来代朕前往国寺祭祀。”
裴隽离转身看向阶下百官,朗声道:“鸣钟——”
斋宫洪钟齐鸣,声震天地,无限威严。钟声余韵里,裴隽离又道:“悬天灯,迎帝驾,乐起,跪拜!”
苏墨秋知道这一路上臣民跪拜的殊荣本不属于自己,更不敢生出“与天子共享江山社稷”的妄念,因而邀请沈慕安同自己一并缓步前行。两人脚步所到之处,百官悉皆而跪,一瞬间还真让苏墨秋有片刻飘飘然:原作沈慕安和女主角岳青檀的帝后大婚典礼,恐怕也不过如此。
沈慕安和一众朝臣分立两侧,苏墨秋拾阶而上,将万山苍翠,旭日东升之景尽收眼底,耳畔“大魏万年”之颂声不绝于耳。
但苏墨秋哪里敢让沈慕安真的向自己行跪拜之礼,他抓住祭天跪拜的时机,同沈慕安和无数朝臣一并跪了下去。
“起——”裴隽离道,“呈祭品,上祝文!”
“陛下,”随后裴隽离将早已准备好的诏书双手奉上苏墨秋面前,“祭祀祝文,都在这里了。”
苏墨秋亦谨慎接过,不敢有半分差错,他缓缓展开,朗声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天子臣观携百官来此,敬告皇天之神: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应受多福。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孙后人,福禄永延。[1]尚飨!”
底下“万岁”之声不绝,苏墨秋收起诏书,走向祭坛,将之投入火间,化为灰烬。
沈慕安在大礼后缓缓起身,目光望向飘渺无际的天空,道:“今日陛下亲往此地祭祀,既为昭告天地,也是为了要在此宣布一件大事。”
他转向人群中的魏歆又道:“魏太傅,陛下前日让您准备的诏书,可有备好?”
“是,”魏歆双手奉上,“还请陛下和丞相大人过目。”
苏墨秋转了转眼珠:沈慕安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事先没有跟他说?
沈慕安接过魏歆的诏书,面向百官道:“诸位,昔皇祚之兴,世隆北土,积德累仁,多历年载,泽流苍生,义闻四海。想我太/祖皇帝,顺天承统,厘正刑典,讨伐蛮夷,乃有大魏之基。然荒域之外,犹未宾服。此祖宗之遗志,而贻功于后也。[2]”
台阶下的众人彼此之间交换着眼神,苏墨秋也听出来了沈慕安的意思,他要发兵征讨匈奴。
太史令出列拜道:“陛下,微臣窃以为春夏之交,恰是万物繁茂之节,此时征讨四方,恐有违天时。且近日来微臣夜观天象,星辰明灭之状也不似往年,恐有变故。微臣恳请陛下三思。”
沈慕安笑了笑,道:“太史令,我看你多半误会陛下了。陛下今日只是在通知你们,并非征求列位的意见。”
“……是,”苏墨秋附和道,“丞相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诸位还有什么疑虑不成吗?”
“……陛下,丞相大人,”太史令道,“微臣斗胆一问丞相大人,征讨匈奴,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丞相一个人的意思?”
沈慕安霎时间眼底冰凉:“太史令有话不妨直说,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陛下尚未成年加冠,最易受有心之人误导,”太史令此人大概分毫不懂退让二字该怎么写,“微臣之所以有此语,也是为了陛下思量考虑!”
苏墨秋在心里直摇头:这人怎么净朝着沈慕安枪口上撞呢?
他怕沈慕安动怒,于是率先开口道:“太史令侍奉先皇多年,这份忠心人所共知。不过星辰之象本就多变,并无定数,以此来讨论吉凶祸福,只怕不妥。”
“再者,兵亦需得其时,”苏墨秋又道,“即便此刻下令发兵,大军奔赴疆场,亦需时日,也许天象在那时候又有变化也未可知。”
“……陛下,”太史令两鬓斑白,噙着泪花,颤巍巍地就要下跪,“大魏四周虎狼环伺,若此刻征伐匈奴,南方必定空虚,若是南国于此刻趁虚而入又当如何?”
……完了,苏墨秋知道沈慕安这个人一旦脾气上来,谁的话也不会听。拼命劝阻反而会激起他的反感。
“陛下,陛下……”
太史令望着一步步走下长阶的沈慕安,不知为何心底陡然而生一股寒意,下意识地连连后退。
“陛下、丞相,”太史令唇瓣颤抖不止,终于说出来了埋藏在心底的声音,“逆天而为……恐遭天谴啊……陛下、陛下先帝遗命,不可滥行征讨,陛下——”
沈慕安忽地仰天而笑,他慢慢走下石阶,眼中寒芒与讥讽并生,他道:“你觉得陛下是在违逆天意?”
“今日来此之人,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吧?”沈慕安的眸光冷冷扫过阶下的众生万象,“哪位还有忠君爱国之言,不妨站出来!”
“……苏墨秋!你这分明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一名宗室子弟大喝道,“你要学昔日曹丕代汉,司马昭弑杀天子吗?!”
“苏玄卿!你这是大逆不道!”
苏墨秋看不下去:“够了!”
“来人!快来人!”又有人慌乱喊叫,“禁军何在?白鹭阁何在?丞相苏墨秋意图不轨!速速前来护驾!”
“陛下,不可受小人蒙蔽!”
“陛下,切不可听此人胡言乱语,臣等愿为陛下铲除奸佞!”
“荒唐!”禁军喝止道,“你们要做什么?!还不退后?”
“臣等恳请陛下纳谏!”
乌泱泱的人群齐齐下跪,纹丝不动。
苏墨秋终于忍无可忍,喝道:“有完没完?你们眼里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天子?!”
“陛下……”远处天云翻滚,红日如火,近处的人再次叩首不止,“陛下息怒啊……”
“你们若不赞成讨伐匈奴,晓之以利害即可,何须污蔑诋毁?尔等也是两朝为臣,怎么,眼见辩驳不过就只会这点下三滥的伎俩?!”
“陛下息怒,”礼部尚书卢深岭于此刻出列,不卑不亢道,“方才太史令所言的确有失妥当,陛下息怒。但陛下‘下三滥’之语恐有不当之处,微臣恳请陛下收回。”
苏墨秋刹那间也冷静了下来:“……你说什么?”
卢深岭上前一步,跪下道:“陛下,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