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不声不响低下头,捏住墨锭继续研磨,几滴眼泪悄声落入研开的黑墨中,他不忍抬头。
云珩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求父皇开恩,儿臣日后,一切凭父皇做主……”
阿绫心如刀绞,眼睁睁看着那片清净孤高的云落进泥壤中,生生被人践踏在脚下。
“好。君子一言,希望太子说到做到。”仿佛一切成竹在胸,瑞和帝随意地挑了挑下巴,“那密令,打开看看吧。”
云珩一愣,展开背后那已被揉皱的纸张。
光透纸背,阿绫倒着看清了上头的字。然而那根本就不是要秘密处死他的诏令,而是一封加官赦书。
“玉宁织造局,正六品织造都事?”显然,这职是新增的。
云珩眼中略过一瞬间的茫然。
阿绫也同样惊诧,他原以为自己要死,不想皇上不但不追究他逃逸多年的罪责饶他一命,竟还升他的职。
“叶书绫。”瑞和帝沉声道,“宝玺。”
“是。”阿绫带着一肚子劫后余生的疑惑走到博古架前,紫翡宝玺搁在正当中的格子里。他小心翼翼,将宝玺双手捧下。瑞和帝又重新书写下一份赦书,抓着宝玺上头那条遨游云间的神龙,在赦书末重重一压,这赦书算是生效。
“你是太子的救命恩人,朕曾说过要赏,年后事忙一再耽搁。今日,朕便把这桩旧事彻底了结。赏你金百两,破格晋你从六品,怎么也不算怠慢。所以,太子与你,从此恩怨两清,无瓜无葛。”
阿绫怔怔看着那墨迹尚未干透的字迹,时隔多年,他总算是摆脱了身份隐患,以后再不必担惊受怕,能堂堂正正,体体面面地活着了。
明明是天大的恩典,可此时此刻他心中既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没有升职加官的喜悦,反而隐隐作痛起来,他低着头猛吸了几口气,可疼痛并未缓解,每一口气都像一把冰凉的小刀,割进他胸口里去。
瑞和帝那句“恩怨两清,无瓜无葛”掷地有声,砸的他眼冒金星。
也是,世间哪有平白无故的好运,这恩泽要用他与云珩一刀两断来换。
他缓缓转过头,太子殿下脱力地跪在地上,凝眉望他,眼中是道不尽的苦楚。
阿绫走到他身侧也跪了下去,重重在地上一叩首,咚的一声:“谢……主隆恩。”
瑞和帝转身回到悬着鸟笼的窗前站定,光被遮住,他拉长的影子落在阿绫与云珩之间:“来人。”
“奴才在。”郑公公应声而入。
“即刻送他出去吧。”瑞和帝若无其事逗弄鹦哥,御书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子留下。”
言下之意,是连好好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了。
“叶都事。”郑公公弯腰伸出手臂替他引路,“这边请吧。”
阿绫点点头,轻声道:“公公稍后。”
他起身,又将呆在原地的云珩扶起,躬身替他抚平跪出浅褶的衣袍下摆。
云珩抓住他的手腕,惶惶不知所措:“阿绫……”
“殿下保重,我……”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冲他笑了笑,“要回玉宁去了。”
云珩终于泄了气,他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那只手攥得阿绫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合又一张,没有发出声响,可阿绫看出他是在说:不要走。
“咳。”瑞和帝不耐烦地咳了一声。
郑公公一哆嗦,赶忙推了推阿绫:“叶都事,快走吧……”
阿绫一狠心,举手从太子殿下银冠中抽出那根横穿的蛟龙玉簪收进怀中,而后在云珩绝望不甘的目光中,掰开了那只舍不得松开的手,毅然转身。
骤起一阵秋风,枝桠颤动哗哗作响,今秋第一片落叶随之飘零。
阿绫停在御书房外的廊桥,目光追着那片被风裹挟的叶子,看它孤单单落在水面,那份量甚至激不起显眼的涟漪。
他暗自觉得人本性都是贪心不足的,明明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换别人定是欢欢喜喜去庙里烧香还愿,他居然心痛得难以喘息……定是被云珩宠惯坏了。
一片叶子飞得再高,哪怕一瞬间碰到云端,也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造办处的差事立竿见影少了大半,赦书第二日下到众人面前,瑞和帝安排阿绫八月十八云珩大婚当日启程,早一日,晚一日,都算抗旨不尊。
众人恭喜他升迁之余,也有孔甯之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不成那些流言尽数都是假的?
阿绫提前两日休了假,赵主事对他与太子间的风波纠葛一知半解,却也好心让阿栎每日提早下值陪他。
还是那句话,朝中情势此一时彼一时,毕竟曾是太子心腹,难保不会借什么机杀回来,眼前留一线日后总是好相见的。
阿栎提了几大盒子外城点心回到香雪别院,隔着窗子喊他:“出来帮我拎。”
阿绫收了针,出屋便是一愣:“我骑马回去,拿不下这么多。”
“那就拿一半。我阿娘和阿婆喜欢吃这些,你就受受累。”阿栎笑得有些殷勤,“早十天前我信就寄回去了,她们这会也该收到了,八成正欢欢喜喜准备着给你接风洗尘呢,叶都事。”
阿绫知道他是调侃,可却提不起半分与他玩闹的兴致。
“啧。”看他情绪低落,阿栎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懊恼,“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没有。”阿绫拍拍他的肩,率先替他将东西拎进屋子,“不过,日后我不在,你这张嘴的确要谨慎些。别人的事少插话,更不要插手。见不惯的就当看不到,千万不要强出头。”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阿栎的屋子竟也已经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摊了满屋的宝贝话本子全都不见了,桌上放着两个打好的大包袱,床榻上光秃秃的,连地都扫得一尘不染。
阿绫诧异地看着他,指腹摸着窗台边沿走一遭,依旧是白白净净:“你,要搬走?”
“嗯,回排屋。赵主事已经替我重新安排了,还住我们之前那间,一个人住,今晚就搬。”
“……殿下又不会赶你,眼见着天要凉了,排屋那么冷,你……”
阿栎一条胳膊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以后你与太子没瓜葛了,我自然也不能赖着不走不是。”
说没瓜葛,就真的这样干脆地没瓜葛了么……
眼见着一个月了,自那日御书房仓皇一面,哪怕日日进宫,他也再没见过云珩。
阿绫回头看了一眼开始落叶的梨树,心中也是一样冷清空荡。
兴许,这辈子都难见了吧……
“好了好了别想了,吃过了东西呢,你陪我把这些物什搬去排屋。”阿栎拖着他往外走,“今日给你践行,哥哥我豁出去了,走,去枫香居!”
想到明日要动身,阿绫克制,一坛子罗浮春只浅饮半盅,剩下的都叫阿栎一个人灌下了肚,也不知这算是谁给谁践行。
“人长大了啊,总是要分开的。你也不必太难过。”阿栎喝了酒倒是显出几分正经,“过年我便回去,我阿娘和绣庄,你替我多担待些。”
“家里不必顾虑,你照顾好自己。若……真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没人商量,就去找找忍冬姑姑或者四喜公公,他们能帮你的,定会帮你。”阿绫始终不大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京城里。
“得了吧。”阿栎白了他一眼,“是不是还要我顺带给你递太子殿下的消息啊……阿绫,可别死心眼了,你这厢恋恋不舍,人家明日可是要娶亲的,美人在怀,八成没多久就将你忘透了……”
阿绫笑笑,他倒是巴不得云珩能将他放下,安安稳稳做他的储君,有朝一日顺利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治出一派休明盛世。
这些日子,他时常这样想。
只要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会成为一代明君,万人敬仰,心里的不甘不舍便也能平息许多。
半夜里起了妖风,伴着骤落的一场大雨,阿绫本就睡不着,听着幕天席地的雨声发呆,雷鸣间隙,忽闻东厢的窗子被一阵狂风吹开,吱呀作响。
厢房里的桌椅都是名贵木头,经不住泡,他慌忙起身,胡乱穿件披风冲到院中。
中秋过后的雨没半分温柔,甫一出门,密集的冷雨淋得人睁不开眼,不过几步路衣裳就半湿了。
阿绫进了东厢,将一扇扇窗子从里头栓牢,关门转身的刹那,一道惊雷劈下,天地骤白。
风雨声太吵,他甚至没听到大门是何时打开的,一条孤零零的人影正淋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