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说的是,是朕疏忽了。总觉得他们两小无猜,早晚是朕的儿媳,不急一时。”皇上与少师遥遥举杯,“我看容儿也长了些,也不知两年前就备下的吉服还合身不合,如若不然,又要让工匠们赶一赶了。”
少师不见喜也不见忧,恭恭敬敬将酒盅一饮而尽。
“是啊,转年先忙云琦的婚事,嫁了个姑娘出去哀家可是舍不得,太子也要给我们娶一个回来才是。赶明儿,让钦天监的人给他们算一算,看看明年有什么合适的吉日,咱们就把这事办了吧。”太后拍拍那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的手背,像是个心照不宣的信号,众人见状立即起身。齐声恭贺,毕竟太子要成婚也算是举国上下的喜事。
阿绫呆愣半晌,等那震耳欲聋的祝贺平息了,才费力咽下口中芋泥。
不知是不是太大一口,他忽觉得这点心似乎也不那么顺滑了,卡在喉咙里噎得难受。
他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将咳嗽硬生生压回了嗓子眼里,憋出一阵胸痛。
“阿绫……”
他侧过头,是云璋在不远处悄声叫他。
五殿下不受宠,原本就被安排在远离主位的地方,众人都忙着相互逢迎拍马,只有他,无人在意。他冲阿绫招手,阿绫便悄悄移了过去。
“你……不要紧吧……”云璋支着下巴低声问道。
难得,向来大大咧咧的少年眼中居然为他闪过几分失落之色,阿绫心中感动,忙笑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我没事,被点心噎到……”
云璋殿下显然不信,但也没多问,只吩咐身边的宫女又添了个酒盅,亲自斟满面前两杯,一杯推给了阿绫,一杯自己端起:“不是噎到了么,喝吧。”
周遭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恭喜,掺杂着几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恭维。
怎么就郎才女貌了,这郎明明既有才又有貌啊……
阿绫默默盯着这盘金画银的酒杯,皇子的体贴都有些剑走偏锋,噎到了不给茶居然给了杯酒。
罢了,大小也算个恩典,自己是什么身份,胆敢挑三拣四。
阿绫遥遥一望被众人的目光簇拥住的太子与他身边那个叫容儿的姑娘,猛一仰头。
“咳咳……”许久没喝,他一时忘记这是京城人最爱的“寒江雪”,隆冬里驱寒最是有效,比他们玉宁最烈的酒还要火辣十倍,需得慢饮才不会燎到喉咙。
云璋嗤笑一声,一手酒壶一手酒杯,自顾自满上,颇为挑衅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同情他:“不会喝?”
怎么就不会喝了。
他只是不大爱喝这烈如刀割的烧酒罢了,云珩是知道的,所以平日里即使与他小酌对饮,也是入口柔和的糯米酒居多。
阿绫没有回答,放肆地伸手,抢过他手掌下按着的酒壶,替自己也续满,缓缓倾杯啜饮,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
舔了舔唇,那辛辣的滋味无孔不入,自喉咙一点一滴往头顶侵袭过去。
他靠在身后支撑着硕大宫殿的柱身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少师的女儿,未来的太子妃。
是一张极其标志的美人面,明眸皓齿,凤眼樱唇。这长相,配上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勉勉强强。不过,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品评人家姑娘呢。她父亲是才气动天下的太子少师,祖父是权倾朝野的左丞相,如此矜贵的大家闺秀,必定知书达理,才情动人。也只有这般人物,才能入主东宫,成为云珩日后的助力吧。
阿绫一口接着一口,饮完一杯,又再续了一杯。
与云珩相处的日子太惬意安宁,让他一度忘记,或者说是刻意忽略,太子殿下终是要娶妻的。那不只是一个人的妻子,更是未来的一国之后,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阿绫甚至还清楚地记得这未曾谋面的姑娘穿几尺缎的衣服,几寸长的靴。相隔千山万水,当初他还暗自猜测着云珩会取个怎样的女子。
可如今,亲眼见了这早已被抛诸脑后的太子妃,心里竟然这样火烧火燎……
“意思意思得了……”云璋夺了他的酒杯,“你若喝醉惹了祸,我可惨了。太子哥哥怕是要大半年不理我……”
“谢五殿下。”阿绫知道他的难处,乖乖还了杯子,逆来顺受地站回自己的位置,低头抚了抚身上这件穿不了几日的工匠袍,避开了远处投射过来的视线。
他知道云珩在看他。
可他不愿抬头,这些没出息的委屈,只会让人看低了自己。
宴席持续到入夜,太后实在乏了,瑞和帝亲自送太后回宫,淑贵妃见状也忙陪着过去。
云璿那六岁大的嫡子睡着了,他也先一步与近臣们话别,打道回府,喧嚣散去,大殿中只留下奴才们打扫,井然有序。
阿绫站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活动一下手脚了。眼下似乎所有人都有事要忙,只有他一个闲人,待在哪里都碍眼得很。
云珩代瑞和帝送走一众宾客,匆匆回到殿内,发觉只剩一个云璋在等他。
“人呢?”他焦急问道。
“谁啊……”云璋明知故问,冲他憨憨一笑,一张嘴便是一股浓重酒气,不知是喝了多少,“恭喜啊太子哥哥……”
云珩皱了皱眉,再次问道:“他人呢,我看到你给他酒喝来着。这酒太烈,他喝不了两杯便要醉的。”
“不知道啊,方才还站在这里的,就在这灯下。”云璋忽然沉下脸,“太子哥哥没看到吗,不只那些小宫女刻意从他面前反复路过……连郡主都在偷瞄他呢。”
云珩怎么会没看到,阿绫站在那漆红柱子前,垂着一双眼睛不肯理他。
“兴许是怕扫你的兴,自己知趣跑了吧。”云璋不以为意道,“那么大一个人了,怕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么。”
……云璋这孩子甚少这样跟自己闹脾气,云珩啧一声,料想他今晚定是遭受了许多议论与冷眼,因而一时愤懑借酒浇愁,便也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立即转身离开去找阿绫。
四喜紧随他身后撑开了纸伞,想替他挡一挡愈加凌厉的风雪,一边问道:“五殿下怕是喝多了,就这么扔着不管么?”
“扔着吧。”
堂堂五皇子,谁捡着了都会争相护送他回去,没什么好担心,可阿绫不同。
今日除了皇亲国戚,宴请的都是朝中正二品以上的重臣,大家轿撵车架都停在南侧宫门,等着接他们回外城的府邸去。
唯独一个人,与宫中最卑微的宫女太监一样,住在东门外那一排排简陋院屋里。
云珩没跑多远便看到了那条孤零零的背影,走在漫天风雪中,像一条纤细却吹不断的野草,随风左摇右晃,走走停停,不知何时便会一头栽倒在雪地里睡过去。
要么说大雪天里喝醉了再危险不过呢。
这样冷,那人倒也不着急,棉披袄随意穿着连扣子都没系,还赤手从道旁的枯枝上收拢干净的积雪,再团一团狠狠扔出去,仿佛在对着空无一人的黑夜发泄着不满。
不是总说怕冻伤手指不敢玩雪的么……
云珩伸手夺过四喜手中的纸伞,朝那气呼呼的醉鬼跑过去:“阿绫。”
那人回过头,一张白皙的脸冻得嫣红,眉梢眼睫沾着雪,可怜兮兮地冲他笑了笑。
云珩心口一阵狂跳,心疼之余居然还伴随着强烈的心悸。他看不得阿绫委屈,却忽然不合时宜地为了这般狼狈样子而春心大动。
“不是给你送了披风,怎么还穿这么薄,手炉也不拿……不怕冻……”他话还没说完,那人居然像听不见似的全然不理会,转身便走。云珩看出他不大清醒,慌忙追过去拉他的手,“阿绫,你等一等……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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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阿绫一扬袖子,毫不留情拂开了他的手。
云珩一愣,呆呆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抬头看着那抽身离去的背影……这……似乎还是阿绫头一次正经对他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