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过后,造办处的人就没齐过。
冬至临近,寅时过半天就暗了,阿绫早早在绷架旁一左一右备好两只烛台,最近他常常忙到宫门快要落锁才离开。
晚饭吃的是膳房送来的芸豆包子,大半人吃完后收一收尾,趁天彻底黑下去之前离开,阿绫不着急走,又独自回到窗前继续穿针走线,龙爪才刚起个头,便听到织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声:“雪好大!”
他放下针,推开面前的窗子。
和玉宁的雪星子不同,京城的雪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雪,寒风呼啸时气势壮阔,仿佛要淹没人世间所有爱恨情仇,显得人既渺小又脆弱。
但今夜很是难得,只雪无风,安静得过分,鹅毛纷纷扬扬,像谁在云上抛撒棉絮似的,一派轻柔祥和。
阿绫舍不得这罕见的景色,便也没关窗。反正人已经走的七七八八,他干脆将搁在屋子中央的大炭笼拖到了身后不远,坐回窗前。
手上正绣一套龙凤被,是来年三月给云琦公主下嫁镇南少将军的陪嫁品之一。
云琦是当今圣上第一个公主,备受宠爱,嫁妆单子是皇上亲笔书列,自然丰厚至极。陪嫁仆从,衣物丝绸,金银珠宝,数不胜数。木匠们昨日才打好一张奢华至极的围廊拔步床,雕龙刻凤,里头配着妆台,书架,落地烛台,悬垂宫灯,抵得上一个小屋子了,阿绫趁他们上桐油前走进去逛了一圈,有了这个,哪怕一整日不下床也无妨。
金丝线耀眼,灯火摇曳,盯久了伤眼,阿绫每隔半个时辰都要起身歇一歇。
绣好两只龙爪,他抬眼看了看天,今日是初八,朗夜无星,远空里孤零零半片上弦月。
雪不见小,若是这么下整夜,明早至少也能堆到小腿吧……造办处院子里宽敞平整,正是个积雪的好地方,说不定可以跟阿栎试一试他们京城里常说的堆雪人,打雪仗呢……只是这么一来衣服也得湿,若不慎着了凉又要误事……而且阿栎不怕,他一个绣匠,手可不能生冻疮啊……
他心中矛盾,撑在窗前垂眸下望,谁知竟与人对上视线。
阿绫一愣,揉了揉眼。
没看错。
那颗老紫藤光秃的枝桠下头立着条寂寥的身影,月华如练落在雪地里细细发光,也落在墨蓝色披风上,勾画出银光闪烁的宝相暗纹。
那人见他抬头,浅浅笑了笑,显得愈发惆怅。
阿绫猛的起身,抓起身边的棉披袄转身冲下楼,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殿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四喜上去叫我……诶?四喜呢?”他往太子背后看,空无一人。
“咳。别找了,他还在菩提山……”云珩拿过他抓在手中的袄,抖了抖披在他肩头,哑声道,“路过,来看看你。”
对了,这些日子忙的昏头转向,太子殿下之前提过的,说是初七要去菩提山送亲抄的般若心经,还要在寺中礼佛三日……可这才过去一天啊……等等,看这身装扮,似乎真是刚从宫外回来,可菩提山从北门出入,造办处也根本不顺路……
他抬起头,看着云珩冻得发红的耳尖:“都这个时辰了,殿下怎知道我还在这里……”
云珩面色一滞,抬眼望向他背后灯火通明的造办处:“猜的。临近年关,宫里四处都忙。在做什么?”
阿绫笑了笑:“龙凤被。主事今早上说,腊月二十开始休假,一直休到正月十六。宫里的东西不能拿走,大家趁着还有功夫,都在里头赶嫁妆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珩嗓音异常沙哑,他总觉得附近还若有似无飘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阿绫用力抽了抽鼻息,凑近云珩,掀开云珩的柔软的披风,“殿下,是手炉的味道吗?烧的不是松息香碳?怎会有焦……”
他话音未落,对方却猝不及防向前一欺,将下巴垫在了他的肩头上,一双手环住他的腰。
随着长长一叹,云珩的胸口瘪下去,连着挺拔的肩背也微微佝起,仿佛想借他的肩勉力支撑自己。
阿绫察觉他累便闭了嘴,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脊,不想却摸到一手毛躁。
他愣了一愣,握住那条原本柔顺如瀑的马尾缓缓提起,借月光与雪地的反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发梢连带着上头至少两寸长,此刻全部都怪异地卷曲着,像一把入冬的枯草,毫无生机,且散发出浓浓的焦炭味道,他用力一攥,黑色的焦灰沾满手心。
小时候阿栎顽皮,夜里不睡,点着油灯玩蚂蚁,不慎被燃烧的灯芯燎过额前碎发,就是这样一捏就碎的,阿绫大惊,忍不住问:“殿下?怎么回事?怎么会烧到头发?”
云珩闷咳了几声,转而在他肩头蹭了蹭耳朵。阿绫这才意识到刚刚离他实在太近,忙又把头转回去。
他们就这样站在茫茫雪地里,四下寂静,似乎能听到雪片轻飘飘坠地的细响。
过了许久,久到阿绫的手脚开始变凉,太子殿下仿佛终于缓过一口气:“寺里被人纵火……”
“……”阿绫一把推开他,从肩头到手指捏了一遍,“殿下可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云珩反握住他的手,他被冰得一激灵,也不知这人是在这雪里呆了多久。
阿绫回头一望,反正人走得差不离了,便斗胆拉着云珩先进了造办处。
太子殿下平日行事低调,此刻穿戴的又是一身素色,年轻的工匠们大多没机会见他确切真容,零星目光好奇地瞟过来,又迅速转过去。谁都知道,不关自己的事少看少听方为上策。
就只有坐不住的阿栎,恰巧来窗前找他:“我看今日时候差不多了,该回……诶?这位是……”
阿栎虽说平日大大咧咧,可反应也快,近距离看到云珩头上的蛟龙簪子瞬间意识到什么,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双手一合举过头顶,朗声道:“参——”
阿绫就知道他又要忍不住声张,所以在他张嘴的一瞬间便抓起了窗台上的橘子连皮堵了进去:“别喊。”
阿栎这还是头一次与太子面对面,也顾不得埋怨他,咬着橘子老老实实点头,而后悄声站起,吐出橘子塞进了自己的袖笼。
云珩惊诧地看着他们,忽而笑了。
灯火下,阿绫这才看出他下巴上还沾着脏污,指甲也熏得黑黄,于是转头交代阿栎:“去打一盆温水过来,再拿一条帕子。”
说完,他转到云珩身后,拾起那烧焦的发尾查看:“殿下,烧坏的地方不能留。”
云珩点了点头。
他比量了一下,须得剪三寸,原本及腰的长马尾一下子就要少了三分之一去……他拿着剪刀晃了半晌,犹豫着下不去手……
“剪吧。”云珩主动开口。
阿绫定了定神,卡脆利落咔嚓几剪子下去,以指代梳尺,顺了顺马尾,安慰道:“那些上战场的将军,不是还刻意将发辫剪短些,干净利落得很……”
“嗯,无妨。”太子殿下并不为此感伤。
阿栎适时端了铜盆来,水面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汽,见他们脚边那落了一地的碎发,惊得瞪圆了眼,却也学乖了没有声张。
阿绫拖过一张凳子,接过水盆放上去:“阿栎,你先回去,不要等我了,小心路滑。”
“哦……那你……也小心。”阿栎想了想,终究是没多问,转身去穿披袄,蹬蹬蹬下了楼。
太子站在窗前,阿绫靠过去,看到院子里的阿栎才走了没几步便犯了孩子心性,忍不住蹲在地上抓了一捧雪团成团,朝那棵老树丢了过去,而后冻得直搓手。
“他便是你常说的阿栎是么?”云珩望着那雀跃的背影。
“嗯。是我老师的养子,算是我哥哥,可……也没什么哥哥的样子。”阿绫笑着摇摇头,“他小时候差点冻死,好在遇到我老师。之后他便像忘记了过去的事,总这样无忧无虑。他说自己是傻人有傻福……”
“嗯,能忘记痛苦的事,这样很好。的确是有福。”云珩若有所思。
“殿下……”阿绫扭头看着他。
“今日午后,金露寺众人聚集在山顶佛坛论道时,后山的别院里起了火……我送去开光的佛像在那儿……院落尽毁,替佛像诵经的云清法师……圆寂了……”
长马尾变短马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