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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允辞把疑惑藏在心里，没说话。
囚车一溜烟开出地下车库，行驶在平整的柏油马路上，但是根据江允辞微薄的经验，离开过渡区后将会迎来一段颠簸的旅程。
果然，轻工业区的路有一半是黄土路，另一半是石子铺就的，并不怎么好走。
轻工业区居住的公民主要从事纺织、造纸、食品、家电等工业，源源不断地向核心区输入工业制成品。
两个小时后，抵达坐标[17,356]附近，两个人套上隔离服，戴好手套、面罩，背着武器，下了车。
这是一片密集的住宅区，囚车无法穿越狭窄的小巷。两个人徒步进入小巷。
走到头，有一栋斜斜地盖着的楼，由建筑废料充当顶棚。楼里隐约有哭声传来。
进到楼里，才发现楼道昏暗且狭窄，扶手生锈，木头朽烂，水泥裂缝，墙皮剥落，甚至长出了青苔，还因为鲜少有人打扫而显得肮脏不堪。
很难想象有人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江允辞在重工业区守备处的宿舍，虽然破旧，但是干净结实，看上去很安全，而不像这里，是个危房。
按照通讯器里显示的地址，两人一连上到8楼，没有电梯，陆泽声微微喘气，他看了一眼江允辞，发现他一点喘的迹象都没有，顿时夸道：“体力不错啊，江。”
他说“江”的时候，语气轻松自然，就好像在叫一个好朋友。
江允辞他回应道：“嗯，还好。”
他微微有些惊讶，从来没人这样叫过他。
两人去敲8楼的中门，过了一会，里面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矮矮的影子。一双畏惧的大眼睛透过门缝看过来。
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小女孩，她“咚咚咚”跑回去给大人报信，“是联盟干员！他们来了！”
两个人得以进到屋子里，里面只有一个厅，也在当做卧室来用，正中摆着一张床垫，床垫上躺着一个脸色灰白得不正常的男人，床边坐着个女人，正在抹眼泪。
这个男人应该就是段寂然说的深度感染者，罗素。
有两个穿防护服的守备处干员正守在屋子里。
看到两人进来，罗素缓慢地坐起身来，用力将女人搂在怀里。
罗素安慰道：“别哭了，黄昏区有联盟最先进的科学技术，说不定能把我治好呢？”
女人哭得更大声了。
罗素吻在女人的面颊上，然后冲小女孩招了招手，“圆圆，过来。”
小女孩跑过去，罗素弯下身去，跟小女孩说：“圆圆，你以后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小女孩点点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罗素迟疑了一瞬，“可能会很久，你要乖乖的，知道吗？好好吃饭，等爸爸回来的时候，你可能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
罗素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子，走到江允辞和陆泽声面前，“走吧。”
这时候，女人忽然大哭着扑上来抱紧罗素，守备处干员们被吓了一跳，纷纷掏出枪对着她。
“不许动！”
“不要妨碍公务！”
女人也被这场面吓到了，仓皇后退，惊魂未定，眼里还挂着泪。
陆泽声掏出烟盒，递给守备处干员一人一支烟，“走，咱们抽只烟去，让他们俩再告别一会儿。”
一句话轻松化解了这看似紧张的形势，两个守备处干员得了烟，把枪收了，来到了楼梯里吞云吐雾。对于在轻工业区工作的守备处干员来说，香烟是相对稀缺的物品。
江允辞知道，陆泽声是为了给罗素多一点告别的时间。
陆泽声又给江允辞递烟，“江，你抽烟吗？”
江允辞摇摇头，“谢谢，不了，我看着这里，你们抽烟去吧。”
江允辞站在门口，能听到身后守备处干员和陆泽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也能听到罗素和女人肝肠寸断的谈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烟抽完了，陆泽声喊道：“江，叫他出来，该上路了。”
“该走了。”江允辞对罗素说。
罗素最后一次拥抱妻女，转身就离开了他们，没有回头。
他走在中间，前面是陆泽声，后面是江允辞。
两个守备处干员也一左一右将罗素夹在中间，罗素的妻子和女儿默默跟在后面。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狭窄的巷子，几个住户从窗户口探头往下看，目送他们远去。
……
黄昏区与过渡区毗邻，占地面积很小，靠着海边。
在公众的认知里，那是一个大型疗养基地，无数深度感染者在那里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感染者无法被治愈，将他们隔离并监视起来，才会降低传染给其他人的可能。联盟像黄昏区派遣了很多位资深科学家，希望寻找深度感染者痊愈的可能，然而到今天为止，科学研究进展缓慢。
经过盘查口，江允辞开车进了黄昏区。这里比他想象地空旷的多。
开到通讯器上标识的位置，江允辞把车停在了空地。
“在往前开开。”陆泽声说。
江允辞依言照做。一直开到一个巨大的烟囱下面，紧挨着烟囱，陆泽声才喊停车。
烟囱正在往外冒着黑烟，细碎的飞灰从空中飘落。
“这个烟囱是做什么的？”江允辞随口问道。
陆泽声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说，“把罗素带下去。”
江允辞跳下车，打开后门的锁，“下来吧，到站了。”
罗素扶着门下来，打量四周，“长官，恕我直言，这地方不像疗养院……”
陆泽声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副手铐，将罗素按在地上铐住了。
罗素惊叫，“你做什么？长官！我什么都没做错！”
陆泽声低声叹了一口气，“你错就错在被深度感染。”
罗素试图挣扎，但是陆泽声的枪口已经抵上了他的后脑勺。
罗素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完全不敢动了，带着哭腔说道：“是我哪里得罪您了吗？我家里还存了一些食品券，都给您，只要您放过我——”
罗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哭泣着，跪拜着，祈求着，只希望眼前的长官放过自己。
乌云聚集在他们的头顶，让光和影的界限变得模糊，本来阳光高照的灿烂景象，被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滤镜。
本该是炎热的夏日，却不知哪里吹来了阵阵阴风，带来海边的腥咸味。
陆泽声咬紧了牙关。
“砰”的一声，枪响了。
惊起了不远处一些海鸟。
罗素“啪嗒”一声倒了下去，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陆泽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江允辞，“吓到你了没？”
江允辞确实惊了一下。他一没想到陆泽声会拿枪对着罗素，二没想到他真的会开枪。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真的是陆泽声吗？他给江允辞耐心讲解一切巡逻规则，给罗素夫妇多留了告别的时间，会轻松自然地叫江允辞“江”……
看似好心的人，却做出了这样冷血的举动，当着江允辞的面，击毙了一个无辜的人。江允辞和陆泽声，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怪物？
“陆哥……为什么这么做？”江允辞问道。
人类，真的很复杂。
江允辞以为混进T小队这些天，他已经差不多读懂了人类，现在，他才发现，他只看到了皮毛。
人类的思想和行为是如此地不可捉摸。
他们屠戮同类就如同宰杀羔羊。
陆泽声摘下面罩，取出火机，“哒”的一声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烟来。
“这是段寂然的命令，或者说，是联盟的命令。”
“段寂然发给你的命令，只有前半部分——‘将深度感染者罗素送往黄昏区’。”
“而我执行的，是后半部分——‘在黄昏区击毙深度感染者罗素’。”
“深度感染者无法被治愈，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走向狂化。狂化的过程有可能感染他人。”
“所以，联盟开始秘密处决深度感染者。”
“这是所有深度感染者的宿命。”
陆泽声又吸了一大口烟，然后他将烟头丢到地上踩灭，“击毙深度感染者，是联盟干员的任务。今天是我来执行，下一次，就轮到你了。”
江允辞无法对地上的尸体共情，他问道： “这具尸体怎么办？”
陆泽声扬了扬下巴示意烟囱那里，“抬到那边。”
两个人合起伙来抬尸体，一个抬上半身，一个抬下半身。
这时候，江允辞忽然怔了一下，他的手套不知何时有了一个小小的破口，尸体流出的血液粘到了他的手指上。
他毫无防备地接受了罗素的部分记忆和情感。
在一片草地上，罗素女儿穿着用面粉袋子改成的裙子转圈圈，一不小心跌倒了，罗素哈哈大笑着去扶；
在他的家里，地上摆满了卡面，上面写了各种汉字和字母，女儿拿着卡片认字，每认对一个，罗素就笑一声；
那是在家门口，妻子拿出从食品工厂偷偷带回来的蛋糕下角料，罗素把它们切成规则的形状，摆进盘子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罗素是如此的快乐，如此的幸福。这种如同蜜糖般的幸福被江允辞完完全全地感知，让他的眼睛发亮。
啊，好甜蜜。
然而一低头，却看到罗素的身体不再动弹，眼中失去了光彩。
江允辞以为他是怪物，没有心，但是他确实真切地感受到心里闷闷的，像是什么地方堵住了一样。
进化植物也会有心吗？
两个人将罗素的尸体抬到烟囱下面，这里有一个铁质的活门，原来这里是一个焚化炉。
将尸体塞进焚化炉里，两人大力合上铁门，陆泽声在门边的控制面板上点了几下，焚化炉开始工作。
这时候，忽然传来重物跌落的声音，陆泽声警惕的扭头，“谁？”
他心中大惊，黄昏区此时此地不应当有人，他们此刻做的事情是见不得光的，如果被人发现……
江允辞的感官比陆泽声更敏锐，他不仅听到了声音，还看到远处一所房子后面，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江允辞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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