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临行前某次朝会, 在某桩政事的见解上,皇帝竟先询问了我的意见,而非太子。

  太子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而皇帝在听完我的见解后, 竟又笑意盈盈地对太子说:“朕疏忽了, 太子也说说吧。”

  这句看似掩饰无心之失的话,让太子的脸色更难看了。更让百官窃窃私语起来。

  久居官场的精明老狐狸们,都清楚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的偏向。

  太子党一朝式微,原分属太子势力范围的礼部和刑部, 在朝会上声音渐弱。在皇帝陛下的压力下,原礼部尚书辞官告老。

  十年前太子下江南,主理丈量土地一事, 顺便重整了瓷器窑和丝织坊。丝绸和瓷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江南就是太子的大私库, 整个朝廷都心知肚明。

  而如今, 陛下却在整治江南官场一事上, 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高毅夜访时提点我, 陛下是不满意太子捞得太多。三分归太子,七分归国库, 陛下尚能容忍。可若是过了某个临界值, 陛下就不能容忍了。

  高毅为我出谋划策,此行下江南的主要目标, 就是账本。他把安排的钉子、知道的线索、可用的人都告诉了我。三十六计被他讲出了三十七计, 我听得差点睡着。

  他摇头叹气:“罢了, 老臣看陛下意志坚决, 应该会暗中帮助王爷。”

  他又说:“殿下此行, 只需注意一个人, 江南总督林海深。此人是一条会咬人的狼狗, 牵狗的绳捏在太子手上。连陛下都对他无可奈何。”

  往日繁华热闹的东宫,此时门口罗雀。临行前,我依礼数去辞别太子,不出意料被拒之门外。

  太监捧着木盒递给我:“回王爷,太子殿下正在休息,托奴才把此物给王爷。”

  我似有所感,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幅稚拙的画。大手牵小手,长街通明,人流如织。

  眼眶有一点湿润,但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临行前我见了楚韶一面。

  他往日总是快乐又幽默,永远都笑吟吟的。现在却有几分憔悴。

  我对他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就跟我说。”

  楚韶勉强一笑,说:“哥,谢谢你。”

  我想到楚彦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又提醒了他一句:“父皇是重情之人,你只要不做错事,父皇定会待你不薄。”

  他脸上闪过被窥破心事的心虚,纠结和犹豫,可他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三哥,你路上小心。”

  我知道多说无益,我只能帮他到这里。剩下的,只看他如何抉择。我转身离去。

  初春仍是有些冷的,马车里放着暖融融的炭盆。

  我不禁想起了那年初冬,我带着季明尘去灵山度假。马车里也是这样的温暖,车窗外飘着初雪。我借故躺在他腿上,透过袖子的遮挡偷偷看他。

  那时我还未曾一亲芳泽,想借着颠簸在马车上偷个吻。在灵山,我们围炉依偎,绕山跑马,他教我亲吻,教我探索曲径幽处。

  一年多过去了。

  我的仙人从衣袖不染尘埃,变得会吃醋,会调笑,会不开心。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他或许不知,我也不准备让他知道,每看他一眼,我的心都会扑通扑通直跳。

  每一天,我都会无数次一见钟情。

  我不能没有他。

  脑门上的轻弹唤回我的意识,季明尘轻笑道:“做什么,又丢魂。”

  我说:“你在,魂就在。”

  “阿翊最近怎么越来越甜了。”季明尘低头吻我,“让我尝尝,吃了什么这么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好听的话都争先恐后地到嘴边,让我下意识地就要说出来。

  朝廷诸事让我焦头烂额,终于在前往江南的路途中,获得了短暂的闲暇。

  温暖的马车里,我和季明尘依偎在一起,共披一件厚狐裘。他抱着我,给我念故事书,喂我吃糕点和水果。情动之时,衣衫全下也不觉冷。

  马车空间小,做那事有些难度。但也因此得了意外之喜。连环画上我划去的好几页,觉得难度太高用不上的姿势,竟然意外的舒服。以至于睡在驿站的大床上,反倒觉得少了些滋味。

  越靠近江南,天气越暖。

  每到驿站,季明尘拉着我在花丛柳荫下漫步,给我抓来蝴蝶,我便让蝴蝶立在掌心飞走。他摘来不同的花,缀在柳枝上,编成花环送给我。我嗔恼他把我当小孩子,背地里却把花环藏好。

  我拉着他絮絮叨叨。等他带我回北边,要给我弄一方小花园,我要自己种粉的月季和红的玫瑰。还要有翠绿的草甸和吊椅,方便我抱着雪白的大狗狗晒太阳。每半个月去骑一次我的牛犊,喝热热的马奶酒。

  我说什么他都微笑着说好,不过他不同意让我喝酒。我纳闷地追问,他只说喝酒伤身。哼,眼神躲闪,绝对有隐情。

  不过不喝就不喝吧,他说什么我都听。只要他永远和我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行。

  十日后,江南到了。

  出发前,高毅屡次强调江南总督林海深是个狠角色。命人搜集了此人的喜好、性情和平生经历,以便我能知己知彼。

  林海深,江南怀海人,十年前太子下江南时投入太子麾下,一步步升到江南总督。与多个地下帮派、海外商会都有勾结,帮太子走私丝绸和瓷器。性情狠戾暴虐,冷漠精明,御下极严,江南官场内铁板一块。可林海深确有真才实干,江南在他的治下繁华昌盛,路不拾遗。因此陛下容忍他到现在。

  一个没有弱点的封疆大吏。我问高毅我该怎么做。

  高毅捋须苦笑:“恕老臣直言,殿下此行确实没有丝毫胜算。只能寄希望于……陛下是否给您留了后手。”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释然了。反正没有胜算,那便走一步算一步。

  到达江南的当晚,我就碰了硬钉子。

  来官道迎接的,竟然只是两个书吏。江南诸位官员,一个也没有来。

  钦差代表的是陛下,是至高的圣意。林海深这是大不敬。

  可他偏偏这样做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狠狠扇了我的脸。

  若此时进城,代表的是我服了软、低了头,朝廷的脸往哪里放?他一旦确认了我好拿捏,接下来的行动难度会只增不减。

  他在试探我,试探我的底线在哪里。官道旁只有两个瑟瑟发抖的书吏,可我知道,一定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

  可他硬,我只会比他更硬。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傻子的心更硬。

  我说:“就在这里,扎营。”

  我回到马车。

  半个时辰后,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一道声音在车帘外响起:“下官携江南十二位府尹,恭迎钦差大人。”

  我托着下巴沉思片刻,落下一枚棋子。季明尘轻笑着一指,我才发觉落了他的圈套,忙收回那枚棋子:“错了。”

  季明尘挑眉道:“已经第五次了。”

  我看他,他不为所动。我便只能把棋子放了回去。

  季明尘轻笑出声,将我那颗棋子移到某处,我的棋子便形成了合围之势。

  我眼睛一亮:“仙人,你最好了。”

  马车外的声音又响起了:“请钦差大人移驾总督府。”

  我拈着棋子沉思许久,缓缓落下。等马车外的人第三次开口,才漫不经心地说:“林海深呢?”

  “总督大人有公务在身,故未能按时迎接王爷。请王爷恕罪。天色已晚,请王爷移驾总督府,早些歇息。”

  我看向季明尘:“王妃怎么看?”

  季明尘说:“天气炎热,还是习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凉快。”

  我转向车外:“听到了吗?王妃的话,便是本王的意志。”

  又是半个时辰,官道上传来马车的滚轮声。

  一道雄浑沉稳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下官林海深,拜见钦差大人。”

  我望向季明尘,他冲我点头,扶我下了马车。

  这位声名远播的江南总督大人,长了一副海匪的相貌。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目光凌厉冷漠。

  林海深说:“下官来迟。请王爷前往总督府下榻。”

  我看向空荡荡的官道,问季明尘:“王妃觉得如何?”

  季明尘说:“还是热。”

  我看着林海深,微微一笑:“林大人也听到了。王妃不喜热,想在此地扎营歇息,凉快。”

  林海深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沉声道:“总督府已备好冰。”

  我微笑地和他对视,道路旁,下人恭敬地捧着明黄的天子剑。

  半晌,林海深微低下头:“请王爷稍候片刻。”

  他可以试探我,可以给我下马威,可以不敬我。但他绝不可能让我在城外露营,他知道底线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第一步就做退让,我在江南恐怕连一根毛也打探不出来,只会比在容阳府还要闭目塞听。

  一炷香时间后,城门传来重重的马蹄声,让地面都微微震颤。乌压压的穿着官服的人群出现。

  林海深说:“江南三百二十七名朝廷命官皆在此处,请王爷前往总督府下榻。”

  我审视他片刻,微微点头。

  到了总督府,我屏退下人。装出来的平静卸下,我忧愁地长叹了口气。

  季明尘给我倒了杯热茶,安慰我:“至少今天看来,林海深并非全无顾忌,无法无天。明天先联系高大学生留给你的人,看有何线索。”

  他站在后面给我捏肩,我转身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衣服里深深吸气。

  “好香呀。”

  季明尘失笑:“哪里有香味?可不就是皂角的味道。”

  “是你香,不是衣服香。”我仰头看他,细细描述,“早晨醒来,你是阳光的味道,温暖又舒服。中午,你是薄荷的味道,让我一整天都有精神。晚上,你是……唔……烤红薯和烤兔腿的味道,想吃!”

  “小馋猫。”他温柔地摸我的头发。

  我蔫儿了下去:“要是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像你一样该多好,永远那么好,不用让我费脑费劲。哎……要是林海深能主动把账本捧给我多好。”

  话音刚落,敲门声传来。

  夜已经深了,此时谁会来找我?我和季明尘对视,他走过去打开了门。

  来的竟然是林海深。

  这一瞬间,我竟然在想,他不会是真的来给我账本的吧?随即被自己逗笑了。

  可马上,我就笑不出来了。

  林海深一改先前的倨傲,恭敬地跪下,说:“先前多有冒犯,请王爷恕罪。下官奉陛下之命,将江南近十年账册呈送王爷。”

  我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中,呆呆地望着他。

  季明尘从他手里接过账册,翻看后对我说:“是真的。”

  我脑袋空空,木然地和地上的林海深对视。这事情太荒谬,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季明尘问:“你方才说,此举是奉陛下之命?”

  “是。”

  季明尘说:“这么说,你一直是陛下的人,不是太子的人。”

  林海深坦然道:“是。”

  “陛下还说了什么。”

  林海深:“陛下说,账册到王爷的手上,接下来,便全看王爷的安排了。”

  听完这几番问答,我滞涩的思绪终于缓缓转动。

  太荒谬了。

  高毅说此行能否成功的关键,就在于陛下是否给我留有后手。可这根本不是后手,这简直像是参加科举,主考官却把标准答案喂到你嘴边。一路上我想了无数种和林海深对弈的方法,可到头来,他却把棋盘和棋子递给我,让我自己摆。

  陛下……这是偏心吗?

  不……

  我的思绪飞速转动,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不合理如电光闪过,我飞快地它们串了起来,脑中豁然开朗。

  陛下不是偏心,更不是给我开后门。他是绝对的公允。

  很早之前,陛下就通过高毅的嘴向我透露过官场内幕。南方的时疫,江南的税银,北方的军饷,这些事情陛下一直心知肚明。

  陛下富有九州万方,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说没有那么在乎,他的继位者从中拿取一些。他在乎的是另外的东西。

  比如,太子的容人之量,太子的心胸和气度。

  因为若是太子最终继位,他要保证他最爱的妻儿能幸福无虞地活下去。

  所以他设了这么一个局。先是用贪污军饷一事来惩戒太子,又用言行上的明显偏向,来扶植我的势力,压太子的气焰。这种压力慢慢累加,太子在朝中的势力日益缩水,太子日益焦躁。

  这个时候,需要加一把大火。

  于是有了我的江南之行。

  若是知道自己最信任的手下叛变,让我轻易拿到了账册,此时已经孤立无援的太子会怎么想?若我拿着能定他罪的账册回京,储君之位是否要易主?

  这样的压力和恐惧下,太子……会不会疯,会不会狂?会不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他会不会拼了?会不会截杀我?

  原来这才是陛下对太子的考校。

  陛下对我和对太子的考校是不同的。或者说,这只是一场针对太子的考校。陛下把我打造成一块磨刀石,磨的是太子的心性、心胸和气度。原来这才是“合格的储君”的真正含义。

  所以陛下不在乎皇后的小动作,所以他故意偏心偏到肋骨,更不曾约束趋炎附势的朝臣。因为那把火越旺,越能映照出太子的内心。

  陛下没有背弃公平竞争的承诺,更不曾偏心,他是君无戏言的至高君主,他从帝王的高度,布了这一场天局。

  我看着那厚厚的账册,突然笑出了声来。

  重要的从来不是账册,它不过是一件,用来为那把火加料的道具。陛下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太子的心。

  我敢肯定,若我拿着账册平安无虞地回到京城,陛下也不会以此定太子的罪,因为太子已展现了宽厚的心胸,反能借此牢牢地坐稳储君之位。

  可若是……

  林海深还在等着我的指示。

  我闭了闭眼,说:“明天就传出去,江南总督投入闲王麾下,传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最好早日传到京城,传入太子耳中,逼他做出最后的抉择。

  陛下让我来烧这把火,我就尽力把它烧到最旺。

  作者有话要说:

  5

  昨天你们在6什么(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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