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十八州设部衙一事, 本来快要尘埃落定,却因为高毅的出声,不得不往后推延。
如果是皇帝在这里, 自然可以不顾重臣反对, 乾纲独断。
可太子毕竟还不是皇帝。
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他非但不能堵住大臣们的嘴,还必须礼贤下士,兼听各路进言。
楚飒的官职是镇北大将军领兵部右侍郎衔。历年来, 镇守一方的大将军都会领兵部右侍郎衔,不过是虚衔。可当这虚衔被借故褫夺,百官仍是感觉到了, 太子殿下对于北漠一事的强硬决心。
可谁也没有想到,高毅一派的文臣竟丝毫不退, 在朝上与太子一党的官员打擂台, 未见分出胜负。
我私下里劝楚飒:“二哥, 算了吧, 你早晚是要回边关的,不要得罪大哥狠了。”
楚飒爽朗一笑, 说:“事已至此, 退不退已经差别不大了。”
他沉思后道:“太子在此事上的态度,过于奇怪, 太急躁, 我觉得有些不对。”
我想到高毅夜访王府说的那些话, 默然无语。
六月初, 天气逐渐炎热, 蝉鸣阵阵。
百官换上了夏日的薄款朝服, 太监们拿着硕大的芭蕉扇不停扇风, 可也扇不走空气里弥漫的汗味,以及愈发明显的焦躁和炙热。
楚竣脸色阴翳,偶一对视,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愤怒和狂躁。
我当然知道他在急什么,今年天气格外的热,初夏竟比往年酷暑还要热上几分,南方的时疫等不起。楚竣也等不起。
散朝后他又把我叫去了东宫。
用霜雪浸泡出的凉雾山冻茶,在炎热的夏日里,竟也喝出了几分燥热。
他放下茶壶,目光里的焦躁掩饰得极好,但无意间轻叩茶盏的手指,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说:“你没有离开过京城,想必不知道,南方瘴气重,每年多有时疫。”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主动提起此事。
“每年平疫款拨到地方州郡,层层贪墨,最后所剩无几。”
“户部每年初的预算额,总是不够的,要从别的地方挪些钱到南方各郡。这是惯例,你不知道,不怪你。”
我沉默地握着茶盏。
“眼下越发热了,今天的时疫想必比往年更猛烈,时间也更提前。”楚竣继续道,“所以我才急着要把北漠的事情敲定。”
他顿了顿,看向我,眼神近乎恳切:“你不要再在这件事上和大哥作对了,好不好?”
“而且你应该知道,朝廷的法令到了地方上,总会打折扣。何况是北漠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设立各部衙也不过装装样子,大哥像你保证,北漠一定还会像现在这样繁华。”
“到时候你带着王妃去玩,想去多久就去多久,好不好?”
他是那样的诚恳。
可他说的话,与高毅那晚的话大相径庭。
甚至完全相反。
我甚至都不用想,便知道撒谎的是谁。因为我能看透别人的眼睛。
我低头用手拨弄着茶盏中的叶,低声问:“大哥,你是不是很缺钱。”
楚竣盯着我不语。
“我有一些钱。”我说,“你不要动北漠,我给你钱。”
从小到大,父母的赏赐都极为丰厚贵重,王府的份例更是不低,再加上田庄和土地每年的上贡,这二十年来,我很是攒了一些银子。
我向高毅打听过,朝廷每年拨去的平疫款是三百万两银子。卖几样古董珍玩,差不多也就凑齐了。
和解之后,楚竣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并不想和他决裂。
那晚我说的话是真心的,无论他做过什么事,都和我没有关系,他都是我的大哥。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什么两全的办法。
想来想去好像只能这样,我出钱给他补窟窿,他就不用从北漠捞钱了。北漠便能保持自由和繁华。
这是一个挑不出错处的做法。
对双方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应该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又加了一句:“三百万两,四百万两,够不够?”
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可是我愕然地发现,他的神色变了,先是震惊,后是慌乱,最后定格在嘲弄上。
“楚翊。”他眯起眼眸,眼带揣测,阴沉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察觉到了,我已经知晓了他的那些事情。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我的名字。我有些慌乱地盯着他。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当然不是在威胁他。我说过我不在乎他做过什么,疏不间亲,后不僭先,他是我的亲人,我只是想这件事有个两全的解决办法。
况且,若他挪用北漠建衙的银子去南方,那北漠这个窟窿又什么时候补?如此拆东墙补西墙,终不是解决之道。
他的神色是这样的冷,把我心肝肺腑全都冻住了。我忙乱地灌了口热茶,方才燥热的茶水,却又变回了凉雾山的雪,沁人。
我讷讷地解释:“大哥……我没有其他意思,你缺钱,我刚好有钱。给你,不用还。”
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突兀地一笑:“看来,你是不愿意退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不接受我的银子。
难道他想得到的远不止于此?或者他是单纯地不想接受施与?
又或者……三百万两根本不够填补南方的窟窿……
他背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冷漠决然的背影,声音冷如冰霜:“那就休怪我无情。”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把到嘴边的五百万两吞了回去。
我默然地起身离开了。
门口有个魁梧的身影,正在来回踱步,见我出来,忙迎上来道:“怎么样,大哥有没有为难你?”
我心里一暖,说:“没有,不要担心。”
楚飒松了口气:“我在想,实在不行,把这件事汇报给父皇,请父皇定夺吧。”
我说:“父皇不会管的。”
“也是,父皇病重,哪有心情。”楚飒摇了摇头,“走吧,看看父皇去。”
我顿了顿,低着头说:“我还有些事,就先不去了。”
我又道:“二哥,你有真气吗?”
楚飒沉吟片刻后道:“我没有真气。只有极少数根骨奇佳、天赋异禀的奇才,从小师从隐匿的名门,修炼十数年,才能修出真气。据说有真气的人五感极佳,能从呼吸中分辨出别人的身体状况。”
果然。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了,我却没有什么被欺骗后的愤怒,只是有些茫然。
我喃喃地说:“他有真气。”
楚飒没听清,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我抿了抿唇道:“没什么。”
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季明尘一席白衣,立在马车旁,冲我一笑。
他身上是我最喜欢的那件金丝云纹镶边的衣服,阳光在他身上流转,好看得不似凡人。
我立马晕乎得腿软,下意识就要往他怀里奔去,讨要今日份的抱抱和亲亲。
可随即,我生生顿住了脚步,扯下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在原地,闷闷地垂下了头。
我闷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来接我家王爷回府。”
他快步走过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我偏头想躲,却没有躲开,这破脑袋还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背着我在他手心蹭了蹭。
还蹭得停不下来了。
我简直气死了。
“怎么了这是?”他又问。
我咬着嘴唇不语。
“先上马车,别着凉了。”
季明尘揽着我的后腰轻推我上马车,我想钉在原地不动,可他一碰,我的腰就软了,没有丝毫抵抗力地被他推上了马车。
我坐在最里面的角落,指着斜对角的位置,闷闷地说:“你坐那里,不许过来。”
马车略微颠簸,良久无声。
一阵沉默后,我心里开始慌乱,他会不会生气了?我紧张地攥紧袖子,悄悄抬起眼往斜对角看去,却陡然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我。
“你……”我慌乱地移开眼,说,“你的真气厉害吗。”
他说:“还行。”
他翻出一块约莫一掌厚的石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洞穿了石头,只在石头中心留下一个一指宽的孔洞。
然后颇有些讨好地看向我,似乎是想逗我开心。
我木然地看着他,说:“哦,你的真气很厉害。”
他脸上的笑一僵,眨了眨眼状似察觉到了什么,迅速把石头藏了起来,说:“不是很行。”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我的心立刻就软了,马上道:“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他的错,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过是下意识地,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消解情绪罢了。
“说过了,不许说对不起。”
他听话地坐在斜对角的位置,我和他中间隔着好几人宽的距离。
我紧紧地抠着坐垫,才堪堪忍住去碰碰他的冲动。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我小声说:“你过来呀。”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可以吗?”
我懊悔万分,刚才怎么能让他坐在那里。
他可以过来,他当然可以,他本来就应该坐在我身边,永远和我亲密无间。
他怎么能明知故问。
熟悉的触感包围了我,我靠在他怀里,轻轻抠着他袖口的暗金线,望着他说:“你向我靠近,永远不需要询问。就算有哪一天,我嘴上说让你走,你也要知道,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你要坚持向我靠过来,可不能真的就走开了,好不好?”
他微笑着说:“好。”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仰着头讨要今日份的亲亲。
突然,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马车剧烈震动,一道寒光迅疾而来!
我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一只手已经伸出,紧紧地捏住了那一道寒光。
那寒光是锃亮的箭尖。
“小心!”
季明尘沉声道,一把把我按在腿上,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嗤!
马车又开始震颤!
那是百步穿杨的迅箭裹挟着风而来,以巨大的力道穿破车壁时带来的震动!
我像是风暴中的一叶扁舟,左摇右晃,那只温热的手稳稳地按在我肩膀上。
我看不见,趴在他身上急促喘息。
四面八方的尖利破空声环绕着,却总是在快接近时戛然而止。马车被冲击得摇摇欲坠,那只安抚我的手却一如既往的稳定。
我闻到了皮肉的焦糊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不再晃动,破空声止住了。
车帘猛然被掀开,御风焦急的声音传来:“主子!”
季明尘声音沉稳:“说。”
“八名弓箭手,七名已经服毒自尽,只剩一个活口。”
季明尘说:“死士?”
“他们一见打不过我,立即咬破毒囊,毫不拖泥带水,服的毒见血封喉。不仅是死士,还是非常专业的死士。”
我猛地直起身,被眼前的鲜红眩得坐不稳,心痛得呼吸紊乱。
“没事,皮肉伤。”季明尘松开手,十几支箭哗啦啦地落在地上,露出鲜血淋漓的掌心。
几乎看不到一块没沾血的皮肤。
不但有血腥味,还有焦糊味,那是皮肉与箭柄高速摩擦,烧坏的味道。
我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捧起他受伤的手。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对御风说:“带回去审,看紧一些,别让他死了。”
我紧紧地盯着他受伤的手,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想管,倔强地瞪着眼不让泪水落下来。
掌心是翻起的焦黑皮肉,血还在不停流着,冲刷着满手伤痕。每看一眼,我的心就碎一分,可我自虐般一直看着。无形的大手攫住我的心脏狠狠揉捏,扔在地上用力践踏,我痛得眼前发黑。
“回府。”我的声音像是齿缝里憋出来的,“治伤。”
千疮百孔的马车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摇摇晃晃地前进。我稳稳地托住那只手,不让它有一点磕碰。
“好了。”季明尘的声音响起,方才沉稳的声音,这时才显出一点虚弱,“没事的,嗯?”
我紧紧地捧着他受伤的右手,无暇他顾。
他低低地说:“阿翊,我疼。”
我的心紧缩了,强忍着眼泪安慰他:“再忍一忍好不好?马上到家了。”
他说:“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他略显苍白却仍含笑的脸,知道他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逗我笑。
他伤成这样,还有闲心顾及我的心情,我的心比刚才还痛,简直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掩饰般地垂下头:“你幼不幼稚啊。”
“嘶——疼——”
我紧张地抬头看他,他话音一转:“——要阿翊亲亲才能好。”
他怎么能这样啊。
他怎么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他不知道自己还受着伤吗。
我纠结地和他对视,他冲我笑。
“季明尘,你是不是傻。”
我怒气冲冲地说完,凑上去,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略显苍白的唇。
他说:“唔,不疼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我凶巴巴地瞪他,“不许说话。”
回到王府,我从未如此头脑清明,有条不紊地安排诸事。先是派人去请府上的太医,又让厨房熬制补血的乌鸡枸杞汤,吩咐夏风去准备拐杖,又遣人去中书门下告假,不再参加接下来几天的朝会。
季明尘看着拐杖,眉毛抽了抽,无奈道:“阿翊,我是伤了手,又不是伤了脚。”
我气闷地看着他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抽了抽鼻子。
他立刻不说话了。
老太医笑眯眯地说:“王爷何须忧心?王妃身强体健,又有武功傍身,恢复得本就比一般人快。这不过是皮肉伤,数日便能恢复如初。”
我瞪了他一眼:“你媳妇流血你不心疼吗?”
老太医顿了一下,说:“老臣尚未成亲。”
把我噎在原地后,他笑眯眯地提着箱子告退了。
我端起乌鸡枸杞汤,舀了一勺递到季明尘嘴边:“张嘴。”
他说:“真的没事,我可以自己……”
看到我的神情,他自觉地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配合地张开嘴。
喂完了一整碗,窗棂边传来一声轻响,季明尘神情严肃起来,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起身栓上了卧房门。
御风跃窗而入,把一个人扔在地上。
地上的人手脚被捆得严严实实,全身疯狂蠕动,张着嘴咿呀咿呀却发不出声音,目光怨毒却又渐渐涣散,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痛楚。
御风拿出一根针,在他身上某处扎了一下,刺客原本渐渐涣散的目光又重新聚焦。
御风说:“噬骨情乃北域奇毒,中此毒者全身上下受万千蚁虫啃咬,完全啃噬溶解掉你的骨头,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我可以保证你在此期间内,绝不会死去,还能让你保持绝对的清醒。”
刺客的目光渐露恐惧,却依然强硬地撑着。
每次疼得目光涣散,快要昏过去之际,御风都用银针刺激他的穴位,让他保持清醒。
如此五六次后,刺客张大嘴,目露妥协之意。
御风解开他的哑穴。
刺客怨毒的目光射向我,嗬嗬笑道:“闲王殿下挡人财路,执意与太子殿下作对……”
我先是不解地看着他,随即结结实实地僵住了。
东宫里,楚竣冷漠的话语浮现在耳边:“休怪我无情。”
刺客面露解脱,御风迅速探向他的下颌,可还是晚了。刺客咬舌自尽,一命呜呼。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只觉得人生如此荒谬。
是楚竣,我的亲大哥派刺客杀我?
不过是在一桩事情上见解不同。
何至于此。
他不满意我提出的两全之策,大可再与我共商,何至于手足相残。
不久前他还亲手为我斟了凉雾山冻茶,不过一天之内,他却派出八名死士取我性命。
一只手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的脚步骤然顿住。
不对。
秋观异仿佛又站在了我的面前,重复那句话:“得利者谁?”
得利者谁?
青天明日之下,刺杀一位亲王,对太子有什么好处?
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于他都没有任何好处。
若是成功,北漠一事能顺利推行又如何?疯狂的皇后必然会将全部的怒火发泄在他身上。
若是失败,手足之情破裂,我必将与他斗个你死我活,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事情。
刺杀这事来得太巧,太合理了。
我刚刚与太子剑拔弩张,撕破脸,太子将将放出那句威胁的话,这刺杀就来了。
太巧了。
巧得像是一出写好的剧本。
得利者谁?
谁想让我误以为太子想杀我?
我再次咀嚼那句话,一瞬间,所有事情都已明了。
一只稳定的手握住了我的,我没有倒下。
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