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术比赛之后有三天的休沐日, 我彻底甩开烦恼,成了一条躺平的咸鱼。
季明尘每日温言劝慰,细心照顾, 我感觉身体胖了, 心也宽了,真可谓是心宽体胖。
某天夜里我突发奇想,缠着季明尘要吃烤野兔。他便带着我上了山。
天黑得如化不开的墨,映衬着满天星辰, 我躺在满是落叶的土地上,痴痴地望着天空。
御风抓来了三只野兔,又抱来枯枝和树叶, 生起火来。我望了一眼正在不远处的溪边处理兔子的季明尘,悄悄对御风招了招手:“喂。”
他说:“干什么。”
我问:“你武功是不是很厉害?”
他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随即扬起下巴一脸得意:“那是自然, 你不是见过吗。”
我压低声音问:“那你和你主子, 谁更厉害?”
“呃……”御风的笑僵在了脸上, 不情不愿地道,“自然是主子厉害。”
他看了溪边的季明尘一眼, 语气里满是恭敬:“主子是武学奇才, 是真正的天下无双。”
我问出了那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
“暗卫是暗中保护主人的人,但是既然你们这些暗卫都没有他厉害, 那怎么保护他?”
御风被我问得呆了, 浓黑的眉重重拧起, 迟疑道:“对啊……”
我本以为他能给我一个解释, 谁知他竟然和我一样困惑。
他果然和我一样的傻。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在说什么?”
季明尘拎着处理好的兔子过来, 拨了拨枯叶, 火烧得更旺了, 他娴熟地将兔子串到树枝上开始烤。
我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担忧地说:“你身边的人武功都没有你厉害,那如果有比你厉害的人来伤害你,谁能保护你?”
季明尘失笑:“至少现在,还没有遇到过。”
我依然忧心:“那以后呢。”
“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说,“连明天的事情都不知道,谁能预知以后的事情?你啊,在乎好当下就够了。”
我一下子就被安慰了。
吃了一顿美满的烤兔肉宵夜,我意犹未尽地舔着唇,美美地进入了睡梦中。
那日比赛结束时楚竣难看的脸色还历历在目,我近乎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再次站在了朝会上。
可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太子依旧温和,百官照常议事。
散朝后,太监追上我,请我去一趟东宫。
楚竣依旧穿着朝会时的五爪金纹红色蟒袍,笑着说:“弓箭送给王妃用了?”
预想中的兴师问罪并没有到来,我愣了一下:“大哥怎么知道。”
他说:“大哥还不知道你?满心都扑在王妃身上。”
他又说:“你已经有了那把精雕镂刻的细铁弓箭,赢了另一把回去,自然是送给王妃的。”
我夺魁时用的弓箭,正是楚竣之前送我的那把,我爱不释手。
我的心里涌起暖意,他果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不会因射场上的事情和我翻脸。
我说:“大哥送的那把箭很好。”
“喜欢就好。”他说,“有什么想要的,就和大哥说。”
直到走出东宫,我仍不敢相信,射场上的事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略过了。
我眯着眼睛望了望太阳,露出一个傻笑。
五月,天气转暖,全世界各地的行商开始活跃,聚集到北漠十八州。
朝堂开始正式商议,该如何治理北漠十八州,这块去年底被大楚划入版图的沃土。
礼部尚书率先表达了意见:“臣认为应严加治理。驻军是首要条件,进而统一货币、教化胡民、教习我大楚文字、设立行商规范。诸项事宜宜快不宜缓,尽快推行。”
立刻有官员附议:“北漠十八州胡汉混居久矣,其民不守法度,常贩卖奇异讨巧的货品,乱我大楚商事。要加快推行宵禁、户籍、货物管制等方面的政策。”
满朝大半的官员都附议。
这些向来喜欢和稀泥、踢蹴鞠的官员们,还是头一回,这般旗帜鲜明地表达政见。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这是太子殿下的想法,通过官员们的口说了出来。
果然,楚竣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多数大人都同意,那便……”
“不行。”
一个声音打断了太子的话。
殿中一片寂然,百官的目光刷刷地射过来,我才惊觉我把心中的想法说出了声。
成亲前夜,隔着一张门板,季明尘语调轻缓,对我讲述北漠十八州的盛景。
语言不通,靠着比划做买卖的各族商人;肤色不同,却一起醉倒在无边草原上的跨国友邻;夜晚围着篝火起舞的姑娘……
自由,包容,海纳百川。
这便是北漠十八州的精神。
在这里,你可以说任何话,穿任何衣服,做任何事,没有限制。
可现在,朝廷却想把北漠十八州,变为一块没有特色的土地,和京城、和江南、和大楚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区别的土地。
我垂了垂眼眸,抬起头坚定地看着高台上的楚竣,重复道:“不行。”
时隔两个月,这是州郡办学一事后,我第一回 主动在朝会上说话。
楚竣面色渐沉:“为什么?”
我说:“这样,北漠十八州就不是北漠十八州了。”
自由和包容造就了北漠十八州的繁华,而朝廷却想给它戴上镣铐。
楚竣皱眉道:“北漠十八州既已划归我大楚版图,自然应该接受我大楚的治理。”
我说:“那些商人便会离开了。”
会说话的鸟儿,浑身白毛的大狗,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都会离开。
楚竣冷冷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入了我大楚境内,便是我大楚臣民,岂有不被管制的道理?”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开口止住了我的话头:“好了,你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事情,不怪你。退回去吧。”
这时,一道离我很近的雄浑声音响起了:“臣弟也恳请太子殿下三思。”
百官哗然了。
楚飒作为唯一掌有军权的皇子,按理说在朝廷上应该有极大的话语权。但他常年领兵在外,加上性格憨直沉闷,一向不在朝政上发表意见。
往年一开春他便回边关去了,少有参加朝会的时候。这是他第一回 在朝会上出声。
喁!
熹!
楚竣这下子不得不重视了。他表情凝重了起来,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楚飒恭敬地一行礼:“北漠十八州被誉为“西北明珠”,贸易畅通,极为繁华,吸引了全世界各地的行商,便是因为它极为自由,不对来往行商作过多的限制。”
“若是按百官所说,对北漠十八州加以户籍、货品、宵禁等诸多限制,想必行商们便不会愿意在此贸易,转而另寻他处。北漠十八州的商业将会慢慢凋零,不复繁华。”
楚竣缓缓地说:“可若完全不加以管制,也不现实。”
楚飒说:“驻军是必要的。但驻军不是为了震慑行商,而是为了保护城内安宁,不受流寇盗匪侵袭。臣弟愿带兵驻守北漠十八州,为大楚守好这一片沃土。”
北漠十八州是楚飒打下来的,他自然有着发言权,楚竣必须考虑他的意见。
高毅在一边捋须沉思,我焦急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声援我和二哥。可他却装作没看见我的目光。
沉默了片刻,楚竣说:“此事关乎重大,下次再议吧。”
散朝后,我和楚飒一起出宫,我愧疚地说:“二哥,是我连累了你。”
他手握军权,在父皇病重的微妙时刻,本应保持绝对的中立。却因为我站了出来。
楚飒豪爽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只是为了你。”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的神色却突然柔软了起来。
“我也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和天南地北的行商们一起喝过酒,听草原上的姑娘们唱歌。”
他笑了起来:“甚至还和北鄞的士兵喝酒猜拳,输了的倒立。在夜晚的大草原上,是没有刀剑干戈的,无论是多大的仇人,都能坐在一起喝酒唱歌。”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氛围,我不想让它改变。”
我说:“二哥,原来你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佯怒地瞪我:“谁说我不温柔的?!胆儿可肥了,那你把我送的东西还给我!”
我捂着荷包蹬蹬蹬地后退,咯咯直笑:“不还!”
荷包里是他送给我的西域香料,一股很奇妙的雪松香,很是提神醒脑,极适合我这种脑子时常不清醒的人。
说话间到了宫门口,王府的黑色马车停在繁茂的杨树下。
我脚步轻快地向马车奔去,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人摆摆手:“二哥,回头见——”
掀帘而上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灼热的吻随即跟上,我短促地叫了一声,软倒在他胸前。
马车动了,吻却没停。
分开后我无神地盯着马车顶,艰难地喘息着。
季明尘轻笑道:“今日份的量。”
我恢复了些力气,抓住他腰间的穗子,说:“不对,是一个时辰的量。”
“小色猫。”
我躺在他腿上,哼哼着摩挲他的指尖,有些脸红地问道:“怎么感觉,你像是接送孩子上学堂的家长啊。”
早晨天还未亮,他便送我到了宫门,等朝会结束,又接我回府。
我又道:“你是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他从旁边拿出个油纸包:“去给你买了好吃的。”
油纸包里是刚出炉的烧鸡,一拆开,焦香和油香扑面而来,我咽了咽口水,肚子立竿见影地开叫。
我眼巴巴地盯着他。
“小懒猫。”他轻笑着弹了弹我的脑门,又说,“起来,躺着吃东西不消化。”
我赖着不动:“没有力气了。”
他扶我起来让我靠在他怀里,撕下一条香喷喷的鸡腿,递到我嘴边。
我软没骨头似的靠着他,一口一口啃着鸡腿。他总是能准确地在我张开嘴时,把肉送到我嘴边。他的手和我的嘴配合得极好,简直比我自己的手还好用。
接下来的几天,北漠十八州的事情一直没有议出头绪。
楚飒和我坚持那天的意见,虽说有小部分官员附和,却终不成大势。
而以礼部尚书为首的朝廷大多数官员,仍然坚持对北漠十八州严加管制。
朝廷上吵了一波又一波,楚竣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焦躁。
我多次暗示高毅,他却像没看懂我的眼神一般,罕见地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
半个月过去依旧没有定论,而礼部尚书那一派渐成大势,压倒了我和楚飒这一边。
太子本可以直接敲定,可他却不得不顾及我和楚飒的面子。因为他面对的不是某位官员,而是两位封王建府的亲王。
对于楚飒他或许还能温言安抚,给出承诺,做一些交易,双方各退一步。
可对于我就行不通了,因为我是个一根筋的傻子。
终于,今日散朝后他派人请我去了东宫。
他说:“你一定要和我对着干?”
我垂下头:“我没有和你对着干,只是就事论事。”
楚竣的神情渐渐冰冷起来,他冷声说:“这是国家大事,你不懂,我不计较。只要你不再执着于这件事情,这段时间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
他声音中的冷意刺痛了我,我难过地攥紧了袖子。
他不计较我和高毅的接近,不计较“四字定乾坤”引来的百官附和与民间流言,不计较射场上我大出风头,却终于开始计较我朝堂上的顶撞。
我不知他为何在北漠十八州的问题上,目光如此狭隘和短浅,却真真切切感到了难过。
他说:“趁休沐,好好想想吧。”
当晚,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看着那张永远笑得如秋菊一般的褶皱老脸,没有说话。
高毅呵呵一笑:“殿下这是怪老臣了?”
我说:“没有。”
心里却猛然惊醒了——我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他并没有义务帮我。我这些日子的怨气实在来得奇怪。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脸红,提壶为他斟了盏茶:“抱歉。”
“殿下心性质朴纯真,情绪自然外露,何须抱歉?”
高毅说:“老臣此来,是为殿下解惑。”
“殿下可知,太子这次为何态度如此强硬?即使明知不妥,也要急着插手北漠十八州的诸事?”
我先前就疑惑过,以太子的气度和胸襟,不应在此事上如此肤浅才对。
高毅目光如炬:“派军驻守,要不要拨军饷?设立各部衙、办事处,要不要户部拨经费?统一货币,要不要加紧制币?要把北漠十八州彻底汉化,那必然要派各职司的官员过去,那要不要拨路费、车马费?官员长期在那边安家,朝廷又要不要给安家费?”
我隐隐听懂了他的意思,震惊地看着他。
“太子不是不懂,只是这涉及的利益太大。殿下想想,就连京城新设一个小小的布匹司,都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可见里面的油水有多足!小小的布匹司尚且如此,何况是在山高路远的北漠十八州,设立一整套完整的部衙?”
高毅捋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殿下,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我震惊得结巴了:“可、可这些钱,你是说他会贪、贪污?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高毅面色一凝,嘴角边勾起微嘲的笑意:“马上就五月了,五月一过就是六月,南边酷热难当,瘴气重,每年多有时疫。”
“不赶紧弄点钱拨到南方各郡,买药材买食材,平息疫病,今年时疫严重起来,百姓可是会骚乱的。官府能捂住一张嘴,两张嘴,可千张嘴万张嘴呢?总有漏网之鱼。”
“这么敏感的时刻,要是百姓起了民怨,朝廷听到了风声,太子还要不要登基?”
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了,疑惑地问:“可、可是既然每年都有时疫,朝廷为何不拨款?这又不是太子的错。”
高毅轻轻地叹气,摇头:“殿下真是天真。”
“谁说朝廷没有拨款?”
我听懂了他的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朝廷每年都拨款,时疫却年年未见平息。殿下以为是为什么?”
我喃喃地说:“可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今年与往年不一样。陛下卧病,太子监国。陛下的病能不能好,病好后会不会收回权力,这些谁也不知道。”高毅放慢了语调,很耐心地说给我听,“太子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往酷暑时分,压一压百姓,封锁消息,等天转凉也就过去了,今年太子却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过去那么多年,朝廷拨出的平疫款都被他收入囊中,今年却得彻底吐出来,他拿不出,自然要另寻财路。”
我望着高毅凝重的面容,最开始的震惊平复下去,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高毅深深地看向我:“南方时疫年年未平,江南销往西洋的丝绸年年增加,为何归于户部的税银却始终不见涨?我大楚向来待军优厚,为何士兵年年抱怨军饷不足?这些事情,殿下可有想过?”
我望着他,重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殿下不愿。”高毅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亮了起来,“殿下在使团宴上说过,老臣的眼睛很亮,想做很多的事。殿下也有一双和老臣一样的眼睛。”
我说:“我只是个傻子。”
这些沉重的官场内幕,本不该说与我听。
高毅说:“殿下可以做到很多聪明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又说:“为什么是我。”
那日在马车前我也这样问他,他只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可是现在他回答了。
“因为殿下拥有其他皇子都不具备的力量,凤殿里的娘娘,边关的二皇子,身份尊贵的王妃,都是殿下的助力。退一万步说,即使是败,殿下也能性命无虞。”
我认真地看着他:“可你刚才说的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的大哥,他再怎么不堪,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依然是我的大哥。”
他说的那些事情,距我太遥远。
什么时疫,什么税银,什么军饷,和一个远在京城富贵乡的傻子王爷有什么关系?
天下的聪明人那么多,怎么就单单将重担压在一个傻子身上?
或许不知民间疾苦,或许何不食肉糜,或许朱门酒肉臭。
但总不能对一个傻子奢求太多。
太不公平了。
高毅说:“那北漠十八州呢?”
他一句话让我僵住了。
我需要他的声援和助力,而他已经明码标价,是我绝对接受不起的价格。
我垂眸盯着茶杯中荡漾的水波,水波变成了看不见边际的大草原,笑声爽朗的姑娘正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斟上马奶酒。
我端杯喝了口茶,画面便消失不见了。
我说:“我已经尽力了。”
管制就管制吧,建衙就建衙吧。等我的仙人回北鄞当上皇帝,把北漠十八州打回来,砸碎那些桎梏和镣铐。他答应过我的,不出一年就带我走,每天只用操心吃什么菜。
高毅一声轻叹:“老臣或可一试。”
我看向他:“这是交换的筹码?”
“是老臣献给殿下的诚意。”
我垂下眼,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我不是一个轻易会被打动的人。也不会因为念着你的情就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高毅笑出声来:“殿下嘴有多硬,心就有多软,老臣知道的。”
他又说:“老臣年轻时去过一回北漠十八州,喝了草原上的姑娘亲手斟的马奶酒,把姑娘娶回了家。”
我这下子是真的震惊了。
好你个深藏不露的老头子。
他得意地捋须而笑,起身告辞。
“请殿下再考虑考虑,老臣随时恭候。”
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沉默地坐着不动。
许久,气沉丹田,大喊道:“仙人——要吃烤兔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