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说的来日请你喝酒，好几日了都没来。
白鹭殿翻修再是拖工期，也要交工了。宁韫城晨起上朝，白日练武，午间写一幅字，下午时辰比较好打发，他有整整一书房的书，经史子集，一本本读下去，若乌淤沈在，翻两页就能睡着了，只等宁韫城合上书页，他会立即惊醒，嘴上道：“臣去给殿下上茶。”
夜间时光最难打发，宁韫城规规矩矩地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夜不能寐，然后爬起来写请安折子。
这一日亥时刚过，宁韫城折子写了一半，听到外面有木棍敲击窗户的声音，宁韫城原先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外面伺候的人在做活。
可是这声音隔上那么一盏茶的功夫就响上一次，声音不大不小，十一声就完，很是规律。
宁韫城这才放下笔，起身欲往窗边去，那边听到屋里的动静，敲击声突然停了，紧接着一阵急促的木棍点地的声音响起，这东西跑了。
宁韫城连忙推开窗户，外面月色不好，他只能看见一只狐狸头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狐狸？宁韫城心下一惊，细看去，那狐狸只有半人高，身上裹着红色斗篷，两只脚下踩着一根约莫一尺高的木棍子，一跳一跳的穿过小门出了院子，宁韫城忙追了出去，就见那狐狸带着他，一路走到皇子府墙边，墙壁下原来载有爬山虎，如今是秋日，枝干都枯黄了，只剩下几缕风干了的触手在风中照耀。
那狐狸对着宁韫城长大了嘴巴，不知道要说什么，然后它伸出爪子，摸了摸爬山虎的触手，往后跳了两步，一跃而起，跃出墙头。
宁韫城心道：“今儿见到精怪了不成？”
他想都没想，跟着跃了出去，大街上空荡荡的，几无行人，宁韫城找不到那只穿衣的狐狸了，只能在巷子尽头听到隐隐约约地木棍敲地声音。
宁韫城一路跟了过去，声音时大时小，只在宁韫城要找不到路的时候出现提醒他。
是有人在找他？
宁韫城心中疑惑，还是跟了上去。
一人一狐七扭八扭的，穿过了几条巷子，路过了集市，过了桥，在一个小巷子口不见了，此人目的太过明显，宁韫城还在考虑要不要上前，就见那狐狸等不及，从巷口漏了个头出来，几次张开嘴巴，见宁韫城依旧不动，于是它将爪子伸到怀里，掏了几掏，掏出了一块红络子玉璧。
宁韫城连忙追了上去，一路提心吊胆，又绕过几道巷子，远远地看见有个小铺面还开着门，门口挂了两盏灯笼，招牌上写着“酒肆”。
宁韫城提着小心，慢慢地走到门口，大门洞开，里面放了几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上摆了酒菜，宁韫城正在犹豫，就见阴影处走出来一个少年。
“五哥！”宁韫良手里挥舞着一个红色的狐狸面具，朝他笑道。
二人坐了下来，宁韫城见面前的宁韫良地上有影子，又捏了捏他的脸，是真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宁韫良笑道：“五哥见鬼了？”
宁韫城道：“小六，是你叫我来喝酒？”
“是啊。”宁韫良端起酒坛子来倒酒。
宁韫城看了看他放在手边的狐狸面具：“可我刚才看到了一只狐狸。”
宁韫良笑道：“哪是我的朋友，狐仙大人，我今日请五哥喝酒，准备不周，忘了下请帖，特请他去帮我面情。”
宁韫城到现在都有不真实地感觉，他道：“小六，你怎会有这些朋友？”
宁韫良大笑道：“五哥，我说什么你都信。”
今日用的就是最普通的粗瓷碗，宁韫良端起碗来，和宁韫城对饮。
“既要喝酒，为何不在母后宫里，或是去五皇子府。”
宁韫良皱着鼻子，嫌弃道：“宫内宴席最无聊了，每人一张小矮桌，规规矩矩吃些菜，看着歌舞，笑一场，就算了，倒不如这偏远酒馆，既没有规矩约束着，酒菜又合胃口。”然而他转念一想，宁韫城很少出门，一直是皇城里养尊处优的皇子，他有些担心地问道，“五哥可是嫌弃这里简陋？”
宁韫城忙道：“没有，小六喜欢的地方五哥都喜欢。”
怎么会嫌弃这里简陋呢？宁韫城少时住的地方，不知比这里简陋多少，他并不是不能习惯外面，他只是生怕宁韫良习惯了自由，会愈发地觉得皇城厌倦，也会愈发觉得他无趣。
可是小六不能留在京都。
“不过说起来，我这位朋友，倒是个有故事的狐仙，五哥你要不要听听他的故事？”
宁韫城道：“好。”
“那五哥喝上三碗，我就跟你说。”
宁韫城依言喝了三碗，宁韫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见他喝完，道：“那狐仙原是群玉山上的一只普通小狐狸，因缘际会有了修行，这才下山修行，他常常出现在这条巷子的巷口处，这里的人都说，虽然是个狐仙，可他心底再善良不过的，他愿意帮一切他能帮的忙，治病救人，施舍钱饭，给迷途的人指路，扶年老的奶奶回家……他在这个地方待了很多很多，就和这里的人相处的十分融洽，谁家丢了孩子找他，谁家坏了东西也找他，他默默做了这么多年的好事，终于有个老人问他。
‘小狐仙啊，你修的什么道？我见你再次待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个狐狸样子，你广结善缘，也该有进步了。’
谁知那小狐仙说，‘回伯伯的话，小妖修的不是飞升道，是机缘道。’
那老者不懂，小狐狸不说，他也不再问。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老者的孙子也变成老者了，有一天他拄着拐杖到了巷口，问小狐狸：‘我爷爷说，他死之前，再你这问了个问题，可是很多年都没想明白，我爷爷死之前，把这个问题交给我了，如今我也要死了，特来求你，能不能在我见到爷爷之前，告诉我当年你没给他的答案是什么。’
那小狐狸心想，你不会再见到你爷爷了，他第二世投胎到了别国，你们日后也没有再见的机缘了。
可他心善，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反而诚心给他解惑：‘你爷爷当年问我，我求的是与谁的机缘，我做了上百年的好事，求的是与一个男子的情缘。’
那老者道：‘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用做上百年好事去求？’
那小狐狸笑着说：‘你不懂，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文武双全，光风霁月，若要配的上他，再修千年也不够。’
那老者笑道：‘原来并不是你心不诚，是你太痴，你若当真爱心一人，为他修行不错，可你若想与他有一段情缘，非要亲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同你相爱才可，否则再修千年，也是个痴子。’”
宁韫良一个故事讲完，二人都喝了不少酒，眼见都有了醉意。
宁韫良双眼泛红，他道：“五哥，我也想替小狐狸问问，虽然他自觉的修行还不够，虽他自觉的并非同类配不上那个顶好的男人，你说他开口求，那个男人愿意与他有一段情缘吗？”
宁韫城仔细地想了想，宁韫良双眼中满是期待，宁韫城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道：“阿良是那只小狐狸心爱的男人吗？他来找你了吗？你要跟他走吗？”
宁韫良嗤笑出声，他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一字一句地写道：“兄非兄弟非弟，十八年来一场戏，愿得一盏问心酒，使得吾心向君心。”
宁韫城见他写完，面上逐渐严肃起来，宁韫良空等了许久，都不见宁韫城回复，他眼里希冀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大笑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酒坛子踉跄着起身，夺门而出。
巷子里寂寂地少有行人，宁韫良心道，到底是会这样，他当真纵容我无度，可也只是因为我是他弟弟，是金尊玉贵的中宫嫡子，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宁韫良。所以我如何与他调情，他看我的眼神里都跟以前一摸一样，平淡无波。
中秋那日就知道这样的结局了，如今不甘心，还想再试一试。
我不是他兄弟，那日后在他眼里，是不是连老二他们都不如，本就是不如，一只狐狸精，痴心妄想，再修炼上一百年，也脱不了狐狸的模样，也做不成人。
身后突然转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宁韫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按在墙上，宁韫城紧紧地贴着他，疯狂地亲吻着。
夜深人静，谁也没有留意到这偏僻的小巷子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宁韫良的嘴唇被咬的出了血。
他呜咽一声，宁韫城放开他，抚摸着他的嘴唇，怒道：“因我不是你兄长，就能起身就走？阿良，我知道你在外面热闹，可你无论怎么热闹，你已经跟我有了白头之约，你若还有负心之念，我必定不能与你罢休。”
宁韫良呆愣道：“我何时与你有了白头之约？”
“秋猎山洞中，是你先亲我的，今日之前我就猜到你退缩之意，秋猎之后，总也不见我，中秋那日，我要亲你你也躲开了。阿良，”他皱起眉头，双目泛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宁韫良笑了，他抬手抚摸着宁韫城的脸，笑道：“五哥，你是说你也喜爱我，是男女情爱？”
宁韫城道：“自然。”
宁韫良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倒映出狼狈的自己。真是可怜，竟然逼着宁韫城去撒谎，去做戏，他喜爱宁韫城，向来尊重他，就是为了向现在这样用感情去要挟他吗？他在做什么？他明明知道宁韫城自小不懂情爱，也知道他们少时关系这样好，宁韫城必定害怕他翻脸，所以什么话也愿意配合他说，宁韫良，你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卑劣了。
“五哥，你不爱我，你看你的眼神，跟我们少时一摸一样，什么都可以骗人，眼神不会，五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少时的情谊，可如今你也知道我的身世了，日后就算是我在江城，我也会常常与你写信，你不必为了顺着我与我做戏，宁韫城，我以后不会逼你与我谈情了，你我还是最好的兄弟，我无论去哪，都会是——”
话未说完，宁韫城身子一软，就势倒下了。宁韫良实在是有些卑鄙了，他知道宁韫城必定不会防他，所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宁韫城脖颈后面扎了一针。
宁韫良吹了一个口哨，立时有人从黑影里站了出去，宁韫良道：“将人好好的送回五皇子府，不要惊动别人，到了之后再将银针拔下来。”
那人担心地看了宁韫良一眼，道：“少家主，您今日有些酒醉，不如属下派人送你回宫去？”
“不必了。”小六笑道，“亥时已过，我去添衣楼瞧瞧。”
他的神情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连笑容都是这样春风满面，你丝毫看不出来他是方才刚刚经历过一场伤心。也不知是练了多久，才练出这样一张毫无破绽的假脸。
宁韫良跃上墙头，潇洒而去。
花明从暗地里走了出来。
“大少爷，少家主他……”
“随他去吧。”花明道。总要伤心一场的，以后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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