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那日听父亲说了好久的往事，方知这些年，面上鲜花锦簇的繁荣背后，是怎样的刀光剑影，也终于明白了一两分皇后娘娘日渐增多的幽怨。
花淳，是被许多人盯着出生的。
自古商贾之家与皇室联姻是南朝不成文的规矩，然这份规矩到了花家，又有改动，花家身为商贾四大家之首，不能娶公主，只能嫁女儿，宁家将此事算计到了极处，若是个性子软弱的公主，如何能牵制住花家，但花家若能许嫁个女儿，就等于有个把柄捏在宁家手里。
花家当时是花安主家，花安这一辈上，已经有个皇子妃仙逝了，按理花家应该立刻送一个女儿过来，谁知，花安的妻子龙氏六年生了三个儿子。联姻空缺了近十年，为了让宁家放心，花安已经接连将两个儿子送到了宫里去给皇子做伴读了，可宁家依旧不依不饶。
龙氏生了第三子之后，身体大亏，一两年都不见有孕，花家上下急的团团转，宁家苦等许久，后还特意派了婢女前来照料龙氏的身体。
“天家办法自然比咱们要多，也更凌厉，那几个姑姑说是婢女，实则都是医女，为了让母亲怀孕，那些人不择手段，硬是用催生药让母亲在不适合生育的时候，怀上了皇后娘娘。”花昊想起那段日子，双眼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孩子不到五个月，那些好手们轮流把脉，便已探的，此胎是个女胎。当时母亲身子孱弱，常常呕吐不适，那几位姑姑见已怀上女胎，便彻底舍了母亲，流水一样的补品给母亲送去，天子来使，她们的命令谁能违抗？母亲日日吃着补品，皇后娘娘在母亲肚子里越来越健硕，母亲虚不受补，更加虚弱。后来皇后娘娘平安降生，身体康健，母亲却因此彻底亏了身子，后来勉强又生了你小姑姑，再加上父亲那时已经纳了几房妾室，花家又生了几个女儿，宁家这才放心而去，不多时，母亲便受不住仙去了。”
花明道：“故以姑姑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了是皇家中人，就算养在花家，也只是暂时的？”
“正是。”花昊叹了口气，“父亲和全家都不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少时养在花家，聪慧过人，孝顺活泼，谁不喜爱她……”花昊说着，双眼便见湿润，“可她是皇家早就选定的人，再是喜爱，也不得不做好送走的准备。”
花明道：“祖父起初便是选了当今圣上吗？”
花安摇摇头，道：“花家女不是皇后就是亲王妃，由不得花家选，只不过，最开始祖父打听到的消息是先帝因膝下诸子不够优秀，有意立皇太孙。当时皇子一辈风头正盛的，一是如今的皇上，二是谦亲王，据说先帝因如今的圣上做事不够果敢大气，谦亲王又出身太低，所以便拟定了刚刚薨了的先太子肖做储君人选。先太子与皇后娘娘年龄相当，花家当时，还略略松了一口气。”
“那后来先帝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这要从谦亲王当时极力主张灭商一事说起了。”
先帝时期，花家曾得到消息，当时还是五皇子的谦亲王联合范太师上奏，商贾四大家掌握南朝生死又不受控制，与其费心周旋，不如狠狠心，一举灭之。
消息下来没多久，朝廷就真的开始行动了，先是定了新令，累加行商壁垒，各大商户犹在反应之中时，朝廷雷厉风行地大动作封了一批铺子，扣人查账，紧接着，便是宣四大家中鼎力之人入京，名为商议新的行商令，实为软禁。
朝廷雷霆手段之下，商贾之家们惶恐之极，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了阵脚，众多商户不能维系生计，破产清算，商户减少之多，竟有小半之数，如此半年之后，朝廷便将各大家族罪名罗列清晰，只待一举出手，治罪没收财产。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巧此时，北面的大周，听闻南国剧变，人心浮动，黎民不安，觉得此时是征战的大好时机，一举挥兵南下，朝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民众失去营生者众，征兵倒是简单，只是商铺大举关闭，南朝税收骤减，民众亦囊肿羞涩，便是增加赋税徭役，一时半刻也解决不了大肆征兵带来的军饷的空缺。
时局动荡，便有人趁乱起兵。
边境大军有兵无粮，有兵无钱，此种状况直闹的人心涣散，倒不如无兵。外有强敌，内有民乱，南朝上下一时间乱成一团，朝堂动荡，百姓不安。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女子不远万里，从江城直奔京都而来。
她与朝堂之上当众宣布，朝廷所缺军饷粮草，花家可携其余商贾之家一力承担，同时自那日起，商贾四大家打开仓库，周济百姓，有了吃的，民乱便可减少，民心便可稳定，由此，朝廷便能抽出空隙，一心抵御外侮。
百官无一松了一口气，外面的事情处理完了，花淳又单独见了先帝，御书房之内，那小女子伏跪在垫子上颤声道：“陛下，如今南国有难，我商贾之家无不痛心，不能及早为国分忧，是我等之过失，花淳为赎己过，虽父兄们为国效力不能顾及家中，亦与其他家族主母女眷商定，战中无论朝廷多少开销，我商贾之家皆愿承担五成，待到打走外贼，为反省自身，花、何、乔、李四家皆愿交出手中三成生意，供朝廷休养生息。”
先帝沉吟良久，一双眼睛慢慢抬起，他望着面前瘦弱娇小的女子道：“商贾之家在此次征战中做尽了好事，朝廷怎能不奖反罚，岂不令臣民议论，若无正当理由，外人岂不说朕的不是。小女子，你抬起头来。”
花淳紧攥着双手，还是奢着胆子仰起头来，只听先帝又是一声笑，慢悠悠地说：“是朕糊涂了，朕只留你父兄四人在宫里，竟不知，花家真正能干的，竟是你，朕见你今日行事，怕是你父兄四个加在一块，都比不上你一个了。”
花淳闻言，便如一记惊雷劈中了她的头顶，她心中升起许多绝望，深知既得皇帝如此忌惮商贾之家，如今听他这般夸赞，怕是要性命不保了。
花淳来之前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结局，只是论谁在刀没伸到自己脖子前时，都会存些侥幸，皇帝这话，便是已经把刀子伸过来了。
花淳凄惨一笑，心中已有就义之念，只盼自己一死，能换出父兄性命，便朗声道：“多谢陛下赞誉，若得陛下青眼，便是臣女的福气，臣女愿替父兄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先帝未曾接话，方才一句，警告偏多，他并非不想一举拿下商贾之家，只是花淳方才的条件，实则已让他心动，只是如今是一举拿下商贾之家最好的时候，若此时不除，日后再动手必是麻烦，可这小姑娘心机太重，她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此时若赶尽杀绝，怕是不好。
正当犹豫间，忽闻当时还是皇子的宁世元一笑，先帝望向这个平日里话不算多的儿子，便听宁世元笑道：“父皇，花家姑娘当真生的貌美如花，儿臣一见便心动不已，不知父皇可否将花家姑娘赐给儿臣做妻。”
先帝皱着眉头看向宁世元，宁世元又是粲然一笑：“自然了，花家嫁女，嫁妆自是少不得了，方才花家姑娘不是也说了吗，有商贾四大家各出产业三成为花家姑娘添妆，非但如此，父皇，儿臣觉得，这些铺面产业或许不好管理，不如就让花家姑娘嫁过来时，将铺面产业的掌柜元老都带来，由花姑娘亲自看着，三年之内，完好无损地交接到户部手中。自然了，花家姑娘这样厚的礼，吾必定倾心以待，花家嫡女永为正妻。”
先帝恍然大悟，拍手道：“好！好！若是添妆过来的，自是再好不过了。”这边说着，目光又扫到花淳身上，“花家女子，吾儿之愿，你可允啊？”
花淳僵硬地将头扭到一侧，对上了宁世元的脸，先帝三皇子，已快到而立之年，听闻他的长子，已经十五有余……
花淳一笑，道：“能嫁的三皇子，是臣女之福。”
花明自小听的姑姑嫁与皇家，又与宁世元年纪相差甚远，便猜到几分姑姑的不如意，只是往日听的皇帝对姑姑如何如何宠爱，便真信了外面的话，只当是宁世元对花淳一见钟情，情根深种，如今得知真相，不觉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宁世元如此行径，与逼婚又何区别？姑姑甚至连联姻的棋子都不算不上，她就是一颗人质，在朝廷当年和商贾之家闹的不愉快的时候，被送到宁世元手上，充当一个让双方安心的介人。
“皇上因在此事上出了良策，一举博得了先帝欢喜，先太子则因与谦亲王一起上书进言过灭商，灭商无果，南国险些灭国，这让先帝有所不喜，先帝这才顺水推舟，一来许了联姻一事，二来推举皇上登位。
“这些年朝廷没少继续找咱们的麻烦，李家虽面上还是商贾四大家之一，实则十多年前就已经全然投靠了朝廷。乔家那些年得了位公主过去，原说是嫁与乔家长子乔思恩，乔思恩与为父交好，此人手段了得，实是经商之才，然就在与公主成亲前一晚，被烧死在自己房中，当时房中还有十几个丫鬟仆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乔家悲痛交加，亦不敢怠慢公主，连忙上奏，将公主嫁与二子乔思德，乔思德不成器，因娶了公主，故以稳坐家主之位，如今搅得乔家乱糟糟一团，生意没落了一半还多。再说何家，何家老家主一生谨小慎微，生怕让朝廷捏住了把柄，现任家主更是谨慎到昏懦，如此夹着尾巴做人，都能因去年何家女换夫一事被朝廷苛责，如今何家家主被朝廷指派到济南府去跟随济南王了，轻易不得离开，山高路远，硬是让他舍了边城这一摊生意，辖制在济南王手下。我们花家之所以还有如今的盛世，只因我与父亲这些年小心谨慎，外加皇后娘娘在宫中做小伏低，才不曾被抓住把柄。这些事情本应早早告诉你，但是一来皇后娘娘有旨，只让家里教导小辈谨慎，不得让小辈过多了解上辈恩怨，二来你多年前就被召进宫里，为父生怕你年少，若知道这许多事，表露出不满之意被人捏住了把柄，故以如今才肯告诉你。”
花父说的动容，然花明细细思量，还是发现了不对之处，便开口道：“祖父父亲赎罪，非儿狂悖，然儿不懂长辈之意，皇后娘娘与祖父父亲做这许多事情，就是为了保住花家，可为何要还将家主之位交予小六，小六虽与我们感情甚深，然亦是皇室之人，皇上又有让其即位之意，若多年后小六即位，这花家不是直接就交到了朝廷手中？”
父亲只不语，眼神痛苦地望向祖父，祖父深叹一声，用微微发颤地手从袖口区出一封信来。
“阿明，好孩子，”祖父摸着他的发顶，对他道，“祖父要你今日对祖宗牌位起誓，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情，今日这信上的内容，也绝不可对外吐露一个字。”
花明闻言，紧蹙了眉，接着一撩衣袍下摆，郑重跪下起誓。
誓言过，祖父才将那封信郑重地交到了花明手上。
“这封信，是放在皇后娘娘贴身嬷嬷的尸首之中送来的，因太重要，无法假托旁人，那老嬷嬷将信包在牛皮纸里吞到了肚子里，而后杀身取义，皇后娘娘又假借忠仆暴毙，死后当还尸本家，这才将这封信安全送到我与你父亲手中。”
花明更觉沉重，不敢再做耽误，连忙将信件拆开，信件中只有一行字“父亲亲启，女儿落于贼手，已失清白，如今腹中有子，如何处置，请父做主”，
花明见信沉默良久，双眉紧皱，一贯理智清晰地脑子也变得混沌一片，他顿时明白了许多事情，这些年因为他敏锐的直觉察觉到的一些怪异的事情都有了解释了，皇后娘娘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把柄全然被皇上捏在手里，怪不得娘娘这些年愈发地做小伏低，怪不得她要善待拉拢五殿下，怪不得娘娘惶惶不可终日。
花淳独居后宫，唯一的儿子不是皇帝的，这就像是一把刀日日悬在她的头上，深宫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与她来说都是煎熬。
可是我呢，我曾是花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花明叹了口气，垂下头，他并非没有灰心，并非没有不甘，可他是亲眼见到了花淳一日比一日落败的模样，同是花家儿女，花淳自生到死，她活的每一刻都在为花家受刑，花明不能没有良心。
花明跪下来，郑重道：“祖父，父亲，姑姑为了花家耗尽了一生中所有的心血，她只有小六这一个儿子，我们合该拼尽全力护住小六，若花家家主的身份能在关键时候给予小六保护，儿愿终身辅助弟弟，绝不生二心。”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花明合上书，心里麻麻痒痒又会冒出些不该有的念头，少年意气与不甘折磨地他夜不能寐，祠堂出来之后，母亲已经拉着他哭了几次了，花明嘴上安慰着母亲，自己心里也会难过。命运总喜欢这样逗着人玩，花明有时候也会恨。
冬日查账的时候，宁韫良头一次喝的醉醺醺地跑到了花明房间，他抱着满嘴胡话地小六，就在想，大约小六也在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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