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韫城说的没错，花家及其重视花淳这一胎，花淳头三月一过，宁韫良就提前带着花明从花家赶了回来。
没几日乌淤沈来皇子府闷闷不乐地说：“我听说花明成亲了，娶得是江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儿，这才新婚七八日呢，听闻皇后娘娘有孕，才着急忙慌的来京了……”
说完，便闷声立住了，苦恼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宁韫城正在研究一盘残局，心不能静，棋子敲在棋枰上，一下又一下，像是谁想说说不出口的话。
“这是喜事，你苦恼些什么？”这般说着，停下来休息片刻，才怔怔开口道：“若花明成婚，你我合该去送些贺礼。”
“殿下莫费事了，你昨日借口秋日干燥，送到皇后娘娘殿中的秋梨膏六殿下可曾瞧过？不是好好的给你退回来了。”
宁韫城这才阴了脸，心中更是烦躁不安，一落子，手一歪，下错了地方，自断了生路，他连棋子都懒得捡，就这样看着那盘输了的棋局，他的心跟这棋子里的大道一样寂寥。
“小六是怎么了呢？回来这些日子，竟是一面也不曾与我见过，自去年冬日起，连回信都懒惰了许多——”
主仆二人相对一视，一个比一个苦恼，可到底秋风刮过的是直汉子的脸颊，只知痛，不解情。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首当其冲地便是李嫔母子，李嫔咬碎了一口银牙，思虑再三，对着身侧的宫女道：“珍珠，你要替本宫去寻一人了。”
入目的是个青年女子，三十出头，生的身段玲珑，样貌也娇俏可人，尤其是耳朵上挂着一枚圆润的珍珠耳坠，更是和她的打扮相得益彰。
珍珠闻言，弯腰听李嫔说了半晌，起身道：“是，娘娘。”便匆匆而去。
谦亲王府亦是热闹了起来，谦亲王如今已经人到中年，少了年少时期的风流劲，双目常见倦色。宁韫琅从外急匆匆赶来，今日亦没有什么好消息。
二人对坐良久，谦亲王亲笔书信一封，递到宁韫琅手里，道：“去吧。”
宁韫琅出了亲王府，直接去了太师府。
范太师如今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宁韫琅细看了半晌，竟然开口道：“小灵儿……”
宁韫琅面上露出伤心之色：“外祖，我是琅儿啊——”
小灵儿，范灵儿，当年死在朱氏手里的先文妃。
宁韫琅遣散了众人，亲自喂药，范老太师如今已经进不得太多药汤，宁韫琅悉心伺候，也只进了小半碗。
花淳怀孕后，宁韫城将自己手底下几个能干的侍卫都送给了花淳，花淳一概收下，委以重任，就连乌淤沈，宁韫城都让他亲自在青鸾殿看着。
某一日，恰是乌淤沈倒班之际，花明照例送来了新出锅的小笼包和酸梅汁让乌淤沈填饱肚子，宁韫城这个时辰也会亲自来一趟，花明看着乌淤沈吃的开心，像是无意中提起道：“说来也奇怪，这两天内宫实在有些热闹，常有生人往来，我听说是李嫔娘娘将前太子侧妃荣侧妃接到宫里了？”
宁韫城略思索了半晌，道：“荣侧妃母家祖母和李嫔娘娘母家祖母原是同族姐妹，两家算是有些姻亲关系，我听说，是李嫔娘娘可怜荣侧妃常年寡居，又加上七皇弟年幼贪玩，李嫔娘娘照看起来吃力，便求了父皇，接荣侧妃来宫里小住，帮着一同教养。”
花明笑道：“是我多心了。近来确实也听说先太子与先太子妃当年留下儿女一对，一直被荣侧妃教养的不错，连皇上见了都赞不绝口，听说近来荣侧妃在为七皇子寻画师？”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了，”乌淤沈抢着说道，“都打听到我家里去了，说是问一下前年在我家教导我侄女的画师如今还在不在，可惜那画师去年就回老家了，如今嫁了人，便不能出来抛头露面了。”
花明道：“寻女画师？”
“是啊，荣侧妃的意思是，画师要常常往来后宫，男子到底不方便。”
花明又道：“果然是太子府出来的人，当年就听闻，先太子喜欢供养女画师，言说男画师笔法粗糙，不够细腻。”
宁韫城听到这里，脑子速速地转了两圈，先太子当年，可不就是因为女画师偷走的一幅画才落了难，如今荣侧妃又找女画师，竟不怕忌讳？
“不过说起来……”乌淤沈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摇摇头，道：“没事，我记不清楚了，许是我想岔了也不一定。”
花明还要再问，就见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人在皇后娘娘的饮食中下毒，被六皇子查了出来，几人面色一凛，忙忙地赶了过去。
乌淤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被压了下去——我怎么记得，当年教我侄女的画师，曾经就是先太子府上发卖出来的。
宁韫良如今大了，十八岁的少年皇子在世俗窝里浸淫了七八年，再回到皇城，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不受拘束的自由感。
青鸾殿的人一如既往地欢喜着这孩子偶尔的归家，甚至从未曾因花淳腹中另有一子有过一点点移情，宫里的人困久了，对于宁韫良身上的自由劲，自带着一股子向往。
宁韫城除外，这种自由感加重了他的惶恐，让他克制不住地变得沮丧，时至今日，他依旧没能在私下场合和宁韫良好好说说话，众人都在的空，宁韫良才能在他身侧多站上片刻。
宁韫良这几日总是神神秘秘的，有人瞧见他着人往青鸾殿抬了十几口大箱子，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却不让人瞧，每隔几日便抬出去两三只，再加上些新的进来。
青鸾殿的姑姑们闲聊时与宁韫城说问此事，宁韫城亦摸不到宁韫良的门道。几番猜测下来，只有书凌姑姑说的最为有道理：“眼下先是中秋，再是咱们皇上的万寿节，一个连着一个的，六殿下约莫是在给皇上娘娘准备贺礼罢。”
宁韫城这才想起，宁世元的万寿节就要到了。
五皇子府开始操办寿礼的这个空档，花淳宫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书凌死了。
琴棋书画四位姑姑中，当属琴凌和书凌关系最好，琴凌是青鸾殿掌事姑姑，四姐妹中数她年纪最长，最会容人，原先都是一同侍奉皇后娘娘的，谁跟谁都好，都如同亲姐妹一般，后来棋凌被指派去伺候六殿下了，与三人稍远了些。
画凌年纪小，起初几年还算矜矜业业地当差，过上几年，发觉皇后娘娘心软，上头又有三位姐姐如狼似虎地护着她，便愈发地张狂起来，做事说话不成体统，没多久，被琴凌捏住了短处，说是夜里拉拢宫女婆子赌钱吃酒，喝多了，满嘴胡话，说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是非，嘴里说什么太子年岁比皇后娘娘都要大些，皇后娘娘十几岁才当人家嫡母，皇上竟还让长子常往中宫请安，这不是明摆着要闹出事来嘛。
胡言乱语不堪入耳，听的琴凌一双杏目圆瞪，恨不得喷出火来，当时就摔了杯盏，让人将画凌拖了来。书凌听闻这边动静大，只当姐妹拌嘴，过来瞧热闹呢，谁知一进门就听的这样的胡话，书凌医官出身，常年碾药手上一把子力气，闻言什么也顾不得了，把摊在地上的人拉起来，对着酒还未醒的画凌上去就扇了七八个嘴巴子，只扇的画凌脸都肿了，什么酒也醒了，哭都不敢哭，只趴在地上干嚎。
“我疼你，我是最疼你的！你就说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姐妹们不都是紧着你来，”书凌起的自己也开始掉眼泪，“你竟然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我四人陪娘娘一路走来多不容易，哪一步不是踩在刀尖上，旁人落井下石就算了，竟是你！竟是你个小畜生！”
说罢直接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手绢往桌上一拍：“琴凌姐姐，这小娼妇是容不得了，外人来糟践咱们青鸾殿也就罢了，她竟也跟着踩一脚！请姐姐千万狠狠心，今儿就处置了她！”
琴凌冷眼瞧着画凌那不成器的样，心里亦是又恨又恼，但她到底还有一丝理智，将书凌拉到一侧，私语道：“你先莫气坏了身子，这小娼妇实则该打，但有一事，咱们不得不想想……”语罢，便用指了指书凌，“对外咱们虽从未说过，可你我姐妹几个都是知晓的，你与她都是林嬷嬷从花家带来的，这小蹄子面上说是你娘林嬷嬷从外面买来的，实则这是你姨母的私生女儿，因你姨母要嫁人，才托到林嬷嬷这，这与你也是亲的姨姊妹，林嬷嬷前些年为了给皇后娘娘送信才——如今这样，总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琴凌这话，算是掏心窝子了，跟着皇后娘娘一场，琴凌是最尽心的，铁了心当成一辈子事业来做的，书凌知道，若不是瞧着她的面子，瞧着她娘的面子，画凌轻狂了这许多日子，琴凌一早就容不下她了。
琴凌柔声劝道：“不如就先禀了娘娘，打发到外面去做活，总归还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不怕她再起什么风浪。”
却不知书凌就是那最烈性的，她只冷哼一声，坚定道：“我知道姐姐是顾忌我，顾忌我死了的老娘，可我老娘拼上一条命，也不是为了让这小蹄子在这乱糟践情份的，这东西今儿能说出这样的话，难保她明儿不敢说六殿下……”
书凌话到此处，惊觉失言，一下子被摄的腿脚发软，连忙捂住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缓了好半天才扶着琴凌直起腰来。
“总归，这小娼妇今儿必定要处置了。”
画凌最后是被赶出宫去了，书凌心狠，走之前还想给她灌哑药，后来被琴凌千拦万拦拦了下来，只让画凌发誓，此生绝不可再提青鸾殿一字一句，画凌一时酒后失言，早就悔的跟什么似的，自小寄人篱下，多亏是碰到了这个姐姐，又碰上了皇后娘娘这样的好的主子，她怎就！
气急了自己也要扇自己，临终前对着青鸾殿哐哐磕了四五个响头，对着殿门就喊：“娘娘，奴婢欠娘娘的，若有机会能报的一二，当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此事过后，青鸾殿四凌，就独剩下琴、书二位互相依靠了。
故以琴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面对，很快，她又要再亲自送走一位姐妹了。
书凌的身子，这些年一直不好，可笑的是书凌略通医道，竟然医者难自医，就这样放任自己身子一日日垮下去。皇后娘娘有孕之后，书凌一度大悲大喜，不多时，就彻底倒下了，琴凌急的什么似的，抹了多少眼泪，煎了多少副药，都没有稳住书凌的病情。
书凌是在一个早秋的晚上去的，琴凌记得那日夜里格外的晴朗，月明星稀，秋风拂面。白日琴凌特意吩咐人，摘了些新鲜莲子给书凌吃。早间六殿下还过来了一趟，给书凌讲了好多笑话，都说皇后娘娘母子人善，从不将下人当物件看，书凌那日精神好了许多，听的六殿下跟她说江南的湖，一望无际，荷叶便如水浪一般绵延数十里，绿的翠的，看的人赏心悦目，还生了些许向往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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