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

  【长明灯】

  谢暄的身体近几日不算太好,已经入仕了的谢渊刚出宫门就匆匆去了千佛寺。

  恭敬的把手里的一沓手抄经书送到了方丈手上,“大师,我想为家父点一盏长明灯。”

  谢渊按着老和尚的提醒写下了父亲的姓名和生辰。

  方丈看了看,“阿弥陀佛,施主,已经有人为谢施主点了长明灯。”

  谢渊愣了愣,这件事他不知道也有些疑惑,莫不是同名同姓?

  “大师,可以看一看是什么人点的吗?”

  方丈起身拿出一沓经书,“点灯的时候老衲不在,那人也没有留下名字,只留下了手抄的经书。”

  谢渊翻了翻,觉得字迹莫名的有些熟悉,最后一页上面留了一个蛇纹玉佩的印子和一个浅字。

  和自己小名是一个字?只不过这个小名在自己十岁后爹说不再叫了。

  谢渊阖上了这本经书,和大师道了谢,“大师把我的这份经文也和这本放到一起吧。”

  离开千佛寺时,谢渊满肚子好奇,只是这事儿问娘肯定是不合适的,问爹吗?爹知道吗?

  踌躇很久,谢渊还是端了今天的药进了书房。

  谢暄脸上看不出年龄,只有笑起来眼角有些温柔的纹路,周身温和儒雅的气质,丞相做久了,身上也带出了一股威严,但是走在街上,还能惹少女少妇含羞带怯的多看几眼,可惜头发上却早有了丝丝白发。

  谢渊还是把今天的遭遇说了一遍,谢暄愣住了,手中写着奏折的毛笔湮出了墨水。

  “爹,那个浅是那人的名字吗?是什么人?”

  谢暄收敛了心神,低声道:“故人。”手里的那句呈陛下写不下去了。

  ***

  【钗头凤】

  一个年逾五十的妇人对着镜子稳稳的在头上插上了一个翡翠簪子。

  二十多年前她是人人艳羡的邹家小姐,人人都疑道状元郎为何要去一个祖父父亲接连被罢黜的相貌一般的她。

  她却记得那人问她,“我能让你祖父父亲洗刷清白,我可以保证不纳妾没有庶子,但我给不了其他的你真的要嫁吗?”

  她跟所有人一样都不明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却发现一切比她想象中的好了不止一点,只除了当初他说的那句给不了感情。

  其实作为一个官家小姐,她看过的太多了,尤其是她这种娘家无权无势的,能多少人嫁过去可以不用忍受通房侍妾,不受夫家欺凌,比起闺中的小姐妹们,她已经好上了太多了,至少出去人人都要尊一声诰命夫人。

  新婚的第一夜,谢暄在房间里静坐着让她自己去休息,她踌躇不安,接着就接到宫中的传讯——皇帝病重。

  新婚燕尔的夫君匆匆入宫,她再见到谢暄时已经是新皇登基的时候了。

  之后两人就默认了分房而眠的规矩,她不是没有怨言过。

  但是归根结底,谢暄没有骗她,甚至对她敬重有加对她娘家父兄有恩。

  她曾经暗自揣测过,她的夫君是不是爱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她想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前太子妃后来的陈妃再后来的皇后。不然为何宫中传来陈妃有喜时,她的夫君会如此失魂落魄。

  她做出最大胆的事就在那日酒里放上了迷情的药。

  她听着谢暄一声声念着模糊不清的小浅。

  她想他喜欢的人是不是一个有浅字的女子。

  所幸那一次她就有了身孕,对于一个当家主母来说,孩子比夫君重要的多。

  生下来时发现是龙凤胎,儿女双全,她舒了一口气。她哪里敢再下一次药。

  若是陈妃,情有可原,可是陈妃过世时,谢暄却没什么表情。而且谢暄对上小太子时,却是呵护有加,若是小太子长的像陈妃也可以理解,可是偏偏小太子跟皇上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闲来无事时,她会设想,难道是风尘女子?可是谢暄从不去青楼妓馆,唯一会去喝酒的地方老板还是谢暄的多年好友。

  因为她的好奇和不甘,失口给儿子起了个乳名叫小浅。却发现谢暄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只有微微一愣,仿佛这个字很特别但却不是他心里那道坎。

  后来家长里短,养儿弄女,谢暄公务繁忙,这些心思也就淡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渊儿回来和她随口提了一句时,她才知道原来确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只是她弄不明白,这个人会是谁。

  直到谢暄身体眼看就要不好时,她才隐约窥见真相,没有了嫉妒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了一声叹息和淡淡的悲凉。

  ***

  【无名轩】

  唐天这辈子最喜欢交朋友,他交朋友不看身份,性子合得来就行。他被唐家赶出来时,看着围着一个宅子争个家长里短兄弟姐妹,机关算计就是为了一份家业时,他想他这辈子最看不上这种人。

  所以他离开了,离开那个沼泽,定居帝都后他用以前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酒楼,没有起名字,想着哪一天呆腻了或许又换一个地方。

  那个时候大祁不兴南风,甚至连家里养的都是遮遮掩掩,一旦被发现甚至可以成为弹劾人的证据,所以唐天没有想过自己能找到过一辈子的伴侣,直到他遇见了他的小郎中。

  他一辈子交了很多朋友,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莫过于两个人。

  两个有意思的人。

  一个是名满京城的谢大才子,另一个是古灵精怪捉摸不透的齐浅。

  第一次吸引他的是两人眼中遮不住对彼此的在意。

  唐天直觉告诉他,这两人和他一样。

  所以很久很久以后,唐天闲来无事和小郎中说起过往的事时都会加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这两人没有表白,没有试探,就这样顺水推舟的默认了彼此感情,在顺水推舟各自成了亲。

  唐天也想过是不是因为大和尚的签,但是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那两人都认定签上的事情一定会发生,虽然在小郎中的事情上,大和尚准的不能再准。

  后来他想再去万佛寺还愿时,却发现那里已经空荡荡的了,第一次生出了,自己是不是顺带的?那个大和尚是不是只为了给那两人卜一卦?毕竟没有和尚的签他也不会错过小郎中。

  从那之后无论是谢暄也好齐浅也好都没有再找他喝过酒,谢暄偶尔路过时会打个招呼,买一坛子以前齐浅爱喝的酒,但是叫他坐坐,他会笑笑说下次吧。齐浅应该是没来过的,但是有一年的七夕,唐天不确定那个背影是不是他的。

  大概遗憾总会给人留下的更深的印象。

  唐天摸着小郎中的手说我会好的,你不要难过。

  比起他们一日都没能在一起,我们相守了…咳……三十多年我很知足,乖,别哭了。

  已经是老郎中了,咬咬牙,唐天不是不能治,只是最要命的是一颗有钱都难买的金丝人参,别人告诉他,恐怕只有皇宫才能找到了。

  唐天没有什么遗憾,每天都在念叨以前的一些事,勾人的桃花眼依然勾着小郎中的笑意。

  直到有一天一个黑衣人带着一个锦匣和一个老头落在地上,“我家公子说,拿这个和唐公子换坛后屋杏花树下的陈酿。”

  白发老头没有说自己的身份,给他把了脉后交待小郎中怎么服用锦匣的金丝人参。

  杏花树下的陈酿。

  唐天记得三十多年前,他摇着扇子说——以后你们若是成亲,我把后屋的杏花酿拿出来给你做喜酒。

  三人心知肚明没有人点破这个你们指的是谁。

  可是谢丞相上个月已经过世了,他当时还去送了他。

  齐浅大概不仅是齐浅吧,难怪自己挂上无名轩的那块牌匾,再也没有人找过自己麻烦。

  他终于明白当初困惑的一切。

  唐天明白,那两人是做不出明仓暗度的苟且之事。

  市井谣传,谢公得的是心病。

  情深不寿,大和尚说的确实还是应验了。

  唐天听着门口说书的在说——陛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将皇陵东面的陵寝赐给了谢公,可知陛下与谢公实乃君臣相得的佳话……

  看着比他刚到帝都繁荣不少的街道,你们求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回头笑着对小郎中说,“我们去扫墓吧。”

  ***

  【弥留际】

  今天谢暄精神很好,他撑起身子,对着谢渊吩咐道:“我要进宫。”

  “爹……”谢渊眼眶红彤彤的。

  昨天谢渊已经把一家子叫了过来,一个一个吩咐过了。多少个太医轮流看过了,谢暄也不见好,没人能说出他得了什么病,最后只能摇摇头说谢公大概是心病。

  今天这样,怎么看都是回光返照。

  “干什么?”谢暄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多大人了,哭什么。”

  “我要进宫……”谢暄起身就要换官服。

  管家匆匆进来禀报,“老爷,皇上来了。”

  谢暄愣了愣,笑了,“请皇上去日晖阁。”

  谢渊讶异,不去迎接真的好吗?而且为什么要去日晖阁?那地方已经成了谢家的禁地了。

  谢暄轻轻咳了一下,看着手帕上咳出的血迹。

  眼中突然多了几分难过。

  ***

  祁潜一进门就看到谢暄站在日晖阁外的那颗大树下,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谢暄轻笑,“阿潜。”

  跟在祁潜后面的谢渊脚步顿了顿,掩上了院门。

  祁潜瞪着他,“谢暄!为什么不看太医。”

  谢暄牵着他坐到曾经他最爱坐的软榻上。

  “看跟不看都一样,药太苦了,我不想吃。”

  “和安。”祁潜别过头,不愿意看他。

  “别生气,再让我多看看。”谢暄笑的温柔,就是这个笑当年让多少少女芳心暗许。

  现在的谢暄笑起来,眼角有着淡淡的鱼尾的纹路,让祁潜忍不住想去抚平它。

  “带你去看点好玩的。”

  谢暄站起来牵着帝王的手往里屋走。

  站起来时一个晃神,人已经栽了下去。

  “谢暄!”祁潜眼睁睁的看着谢暄倒下去,连忙接住,“来人!快来人!传太医!”

  祁潜手颤巍巍的放在谢暄鼻翼下,直到虚弱的鼻息传来,心才没那么乱。

  ***

  谢暄再一睁眼,看到双眼通红的祁潜,就知道自己刚才一定是吓到他了。

  “哭什么。”

  旁边跪了一圈下人太医,谢渊和邹氏站在祁潜身后。

  “你们都下去吧。”谢暄声音有些虚弱。

  祁潜抽了抽鼻子。

  谢暄捏了捏他的指尖,“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一个帝王的声音此刻却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小浅,我做了一个美梦。”

  谢渊和邹氏离开的步伐皆是一顿,心中掀起了不可置信的惊讶。

  说话的两人却根本顾忌不上他们。

  祁潜别过头,“你梦到哪个美人了?”

  谢暄低低的笑了,“小笨蛋,我们当年救的是一只母狐狸,怎么报恩的是一只公狐狸。”

  谢暄捉住祁潜的手指头亲了亲。

  “我刚刚一点都不想醒来。”

  “不行!”祁潜脱口而出。

  “阿潜,下辈子,我们定下辈子。”

  谢暄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指头。

  祁潜狠狠的把脸上的眼泪抹掉,气呼呼的说,“这辈子,你的债还没还完,我…我回去就把位置传给太子,我跟你走,你别丢下我。”

  谢暄刮了刮祁潜保养的很好的脸,笑的温和。

  他不是不知道祁潜早就有这个念头,只是变法还差最后一步,君主迭替是大忌。

  “我们去买个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谁都不认识我们,好不好。”

  祁潜声音带着颤音和恳求。

  谢暄摸了摸他的眼睛,用拇指擦干了他的泪花,用食指弯了弯刮了刮他的鼻子,又点了点他的薄唇。

  “好,我想看看那天的那个面人。”谢暄换了个话题。

  “我…我我去给你拿,还有我欠的好多好多幅画都没给你看过,你你等我。”

  谢暄点点头,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他的额头,“嗯,我等你,慢慢来。”

  祁潜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藏的这么好,等到拿着一个匣子匆匆出殿门时,早就干裂的被他修补过无数次的小面人突然散了开来,碎裂了一地。

  ***

  谢暄望着皇城的方向嘴角含笑,你不会怨我吧?一个皇帝哭成那样就太难看了。他脑子里响起千佛寺的老和尚说的那句话——想知道他命盘比他父亲好在哪里,就陪着他,一直看着。

  阿潜,我最后还是食言了。

  没关系,我等你的,慢慢来。

  ***

  祁潜跌坐在雪地上,手捧着拼不起来的青衫面人。

  内侍不敢扶他低声道,陛下,谢府传来消息,谢公刚刚去了……

  一口鲜血洒在了厚厚的雪上。

  天空上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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