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探·贰

  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如有实质,被踩断的枯草发出的沙沙声混杂其间,在这静谧的夜中逐渐被放大,竟如同野火燎原时发出的“毕毕剥剥”之声。

  陈铬跑在最后,不时回头望去,紧追不放的秦军高举火把,在夜幕下留下十五道橙红的残影。

  他们的对话从风声中传来——

  秦兵甲:“至少有三人,杀死了一只金雁。”

  秦兵乙:“不将人追回,我等都要死。”

  秦兵甲:“已着三队回防,恐是调虎离山之计。我等若片刻不回,三队将则进主营禀明实情,当有援军。”

  陈铬脑中“咯噔”一响,秦军每个小营帐共二十人,而追踪者的火把现在只剩下十五支,一定是派了一队人马回到营帐附近防御。也许那怪物十分重要,死了一只他们没法交代,必定穷追不放,如果真的拖延太久,整个矿场都会被惊动。

  他加快速度赶上李弘,朝他大喊:“甩不掉他们!有一队人已经回去,整个大营都会被惊动!”

  李弘侧目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他们回不去。”

  颜川的声音传来:“就在此处。”

  “下水!”

  李弘大喊,一把将赵祺扔进水里,自己也跳入水中。

  那是一片积水的湿地,有不少不成片的小水塘,听他们入水的声音,水应该并不深。但是湿地中泥土湿软,附近极有可能已经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沼泽。陈铬以为他们要躲在水下避开追兵,折了几杆芦苇,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

  一片刺骨的森寒!

  陈铬动作僵硬地递给没人一管芦苇杆,插在水面上呼吸。发现赵祺颤抖得格外厉害,于是将他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

  秦兵不久就赶到了水面附近,举着火把四处搜寻。

  为首的一人低声道:“分散搜寻,格杀勿论。”

  其余士兵纷纷两人一队,各自散开。

  两名士兵搜寻至水塘边缘,举着火把,陈铬从水底望上去,火光不断跳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李弘与颜川如两道黑影一般轻盈地越出水面,将那两名秦兵从岸上拖下水来抹了脖子,全是一招毙命,对方甚至连任何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那不过是片刻的时间,两簇火把从他们手上落地,稳稳地扎在泥地里,火光跳了一下,仍旧在燃烧着。

  血水从他们的颈部动脉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尸体附近的水域,然而夜色漆黑,倒看不出来。

  然而,陈铬总觉得那些血液十分粘稠,粘在了自己的脚上。他心中一面为李弘等人的杀人的行为寻找理由:秦赵交战,杀他们的敌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且现在的情况算是正当防卫。但另一方面,毕竟他这一辈子只活了短暂的十七年,在一个文明时代,生命灿烂得如同那温室之中常开不败的桃花,从没见过血,甚至没什么人对他大声说话,今天的所见所闻在道德上的的确确很难认可。

  躲过去就好了,方法千万个,杀人是最不理智的一种。

  李弘与颜川二人十分默契,顷刻间就联手杀了十余人,陈铬与赵祺从水中将脑袋探出来,猛吐一口水,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料仍有两名秦兵受伤后仍在与李、颜二人周旋,见陈铬和赵祺两名弱不禁风的少年从水塘中爬起来,迎面飞扑而来想要拿做人质。

  一支短箭破风而来,射穿其中一人的甲胄,直插心脏。

  而颜川的箭这时却已经射光,陈铬将赵祺推至一旁,上前与余下的最后一名士兵周旋。

  秦国民风剽悍,士兵们受过严格的训练,出手果断狠辣。但陈铬反应迅速,出招拆招十分有章法,在他眼中,那秦兵的动作就像延时拍摄的慢镜头一样,因此稳稳当当地占了上风。

  陈铬的表情很柔和,出招却非常果断,显然是常年练习的结果。那场景在挨得最近的赵祺看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陈铬打架,喜欢用腿及膝、肘关节,很少用他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双手。他躲过一次攻击,正闪至对方背后,得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借着当时的姿势用一个肘击砸中对方后心部位,差点将那名身高近一百九十厘米的秦兵推进水塘。

  那人吐了一口血,显然是被打成内伤,他有瞬间的窒息,却挣扎着爬了起来,爆发出一种生死边缘的强大求生欲。

  陈铬站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杀气,他的内心却诡异地没有波澜,因为他知道,对方杀不了他。可能过了一秒或两秒钟,陈铬回过神来,瞬间爆发,右腿猛一蹬地,迅速向前冲跃,右脚踏在他左膝上,借势腾空,聚力于膝关节,砸断了对方的锁骨,继而双手呈十字,锁住那名秦兵的脖颈。

  天地静谧,陈铬感受到那名秦兵的心跳,就像擂鼓一般,感受到他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暴起,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他的七窍渐渐渗出血来。

  “他很痛苦”,陈铬心想,“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他呢?”

  于是松开了双手,并没有办法真的杀了他,那名秦兵已经无力动弹,瘫倒在地。

  李弘左右甩了甩匕首,一串血珠子从血槽中飞溅出来,钻入水塘中,带起一连串细密的气泡。他将匕首反握着递给陈铬,道:“杀了他,陈铬。”

  陈铬没有接过匕首,摇头道:“他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了,我找不到杀他的理由。”

  李弘:“他稍息片刻便可恢复,回营找来援兵,以我等之力决计无法与有备而来的秦兵抗衡,他们将屠戮我赵国儿郎,残杀无辜百姓。”

  那名秦兵勉力睁开了肿胀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瞳透露着浓烈的恨意。

  李弘:“他恨你,企图趁你不备,奋起一击要了你的命。拿着!”

  李弘将匕首塞入陈铬手中,他的手上布满伤口十分粗糙,旧伤刚刚成为疤痕,新伤就结了血痂。

  陈铬刚摸到匕首,感觉刀身传来透骨的寒意,回头想对李弘说些什么。

  李弘手上一紧,突然发力,握住他的手一刀刺穿了那秦兵的喉咙,血液喷溅,冰凉的匕首染上了热气。

  划破皮肤,刺穿肌肉,切断喉管,插入骨骼之中,那一刹那的感觉如此恐怖!

  陈铬既惊又怒,万籁俱寂中只有他的大喊:“李弘!你干什么?为什么杀他!”

  李弘却未回答他,兀自将拿起陈铬的手,让他双手包裹着染血的匕首,而后自己捡起秦兵的长矛,头也不回,道:“带赵祺回营帐,川与我去了结剩下那五人。”

  说罢与颜川一道向西北大营走去,两人渐行渐远,风声传来低语。

  颜川:“何苦逼他下杀手,怪不忍落的。”

  李弘:“乱世之中,人命尽如鸿毛,终须学着去……”

  颜川:“你待他与旁人不同。”

  李弘:“勿要多言。”

  颜川:“哦?”

  陈铬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净,又将现场处理了一下,主要是把秦兵的尸体丢进似乎是澡泽的泥淖中,见那些尸体仍浮在泥上,便跳上去踩了几回,终于掩盖掉所有痕迹。

  于是便一面无声地掉着眼泪,一面带被冻得发抖的赵祺往回走,感觉赵祺抖得十分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是受冻了,还是被陈铬的一系列行为闹得毛骨悚然。

  陈铬与赵祺十分顺利地回到了营帐中,李弘那边将余下的五名秦兵全数暗杀,一把火烧了整个营帐,本来想要再深入那西北大营,但见那地方防御严密,天色将明,两人无法,只得分道扬镳,李弘独自转身回营。

  第二日,秦军发现有一处营帐被烧,其中仅有五具尸体,另外十五人不知所踪,而各处的守卫均道自己夜间严密看守,绝不可能有人私自出逃。

  一名百将到各处威胁恫吓了一番,竟然不了了之了。

  陈铬:“他不是这里的老大,你……”

  他不大敢看李弘,猛然抬头一看,只见他瞪大了眼睛竖着呆毛在看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问:“你……觉得呢?”

  李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呆愣愣地,好像没听见陈铬的话。

  陈铬担心李弘生气了,不敢再招惹他,那名百将走后,各个什长、伍长又轮番将自己管辖的俘虏们整治了一番。

  及至下午,那百将心不在焉地指挥各营的俘虏调换区域,陈铬、李弘与赵祺被换到了地下矿洞里,任务变成了用金属矿镐挖掘硫铁矿,陈铬观察了一阵,发现许多硫磺裸露在外,不少地方喷出极细的丝丝刺鼻气体,像是瓦斯的味道。

  咕噜噜一阵响,李弘肚子饿了,终于回过神来。

  陈铬一直十分殷勤地忙前忙后,一个人承担了三个人的作业,赵祺手肘被那金雁啄伤,包扎着污秽的破布,伤口已经化脓感染,流出不少暗红的血水。

  陈铬见李弘脸色阴转多云,才试探性地开了口:“我特别担心你们,昨晚上的时候,因为那种怪物,我……我想你们不太了解。”

  李弘看向他,似乎没有非常生气,他继续说:“从前在我们那里,很多人像那金雁一样,整个人都变成了腐而不死的怪物,那是不受控制的。我们损失了数以亿计的人口,最终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它们——实际上,并没有。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信你。”

  李弘说得毫无犹疑。

  陈铬仿佛受到了鼓励:“首先,我要承认我的错误,我没有服从你的安排,造成了之后的误会,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和精力,差点伤到颜川,我必须向你们道歉。虽然我们之间存在意见的分歧,但……还是感谢你们救了我。”

  李弘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脸色由阴转多云。

  陈铬接着说:“我想秦国的计划大概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听明白:第一,他们得到了病毒,先在动物身上试验,一种金色的大雁感染了它,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被感染一半,于是有人可以控制它们,这给了他们利用病毒的可能性。第二,他们计划在人的身上实验,不能在自己人身上,也不能在秦国国内,以免造成难以控制的局面。两国边界经常交战,容易找到俘虏与流民,便于掩饰。第三,能够控制金雁的人,才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西北大营是他们的住所、实验室,以及丧尸集中营。”

  李弘点点头,显是十分赞同:“但‘他们’与秦兵恐怕并不亲密,昨夜之事处置得十分草率,这不合常理。秦人素来不善使鬼蜮伎俩,恐怕是从哪里请来的方士异人,双方合作不久,相互猜忌,‘他们’丢了一只金雁,秦人丢了二十人。”

  李弘说着,又愣愣的看向陈铬,陈铬被他看得后背发毛,问:“你……你别老是盯着我看呀,我已经道歉了。”

  李弘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抱歉。”

  “啊?”

  李弘苦笑着摇摇头,表示不提也罢。

  陈铬十分高兴,总算被原谅了:“睡一觉我都忘啦,你不生气就好。”

  忙碌了一天,秦兵没给俘虏吃饭,也没有让他们停止劳作。只是接近傍晚,天地间阴阳相交,底下矿洞内光线太过昏暗,但由于空气污浊,不宜点火,故而陈铬等人又被几个秦兵抽着鞭子赶到了地面上。

  陈铬自从发觉自己身体的“特殊”之处,便对受伤或疼痛不那么大惊小怪了,他总是走在最后挡鞭子。李弘转头,只望得见他一双小狗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憋着眼泪,没头没脑地傻笑。

  夕阳烧红了半边天,晚霞是金边勾勒着赤红的云彩。

  一行人在水边清洗挖掘工具,赵祺的身体疯狂地颤抖,矿镐好几次掉落在地上,巡逻的秦兵抽了他好几次,都被陈铬笑嘻嘻地挡住了,秦兵以为他是个傻子,便懒得多管。

  陈铬看了看赵祺手肘处的伤口,让他在一旁休息。

  李弘肃容,道:“昨夜赵祺带我与颜川前去查探,已行至西北大营外,所见与赵祺所述相差无几。当时,金雁正蚕食了俘虏,化作数百道金光返回营中,不久后尸体复生,往营中走去。颜川以他豢养的猫头鹰引来一只金雁想要查看,后来便遇着了你。故而你的推断,结合颜川先前查探,应当无误。”

  陈铬一惊:“我上午给你分析的,你下午才反应过来?”

  李弘脸上一红,别过脸去。

  陈铬:“我有点担心小赵祺,他不太对劲。”

  李弘:“若是被……感染?”

  陈铬:“对,感染,身上有伤口、流血的地方,沾上了丧尸身上的病毒——最有可能通过血液。然而,有时病毒十分活跃,也可以通过其他体液传播。”

  李弘:“若被感染,他早就变成丧……丧尸,现在看来只是伤口太深,但并不致命,你可放心。”

  陈铬见他心情已经转晴,大着胆子道:“其实我最后还想补充一点,杀人始终是不对的。”

  李弘少有地叹了口气,望向远方层层山峦:“止戈为武。”

  陈铬点点头:“但目前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其实……开始有些明白了。”

  李弘继续道:“我父常与我说,老天爷对所有人平等相待,你强于常人,自然要比常人多有些担当。为国为民,少不了要做错事的时候。“陈铬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面向李弘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李弘被他笑的发毛,转头不再看他:“道理也与你说了,今夜若再妇人之仁,我定不会客气。”

  陈铬心想:今晚行动终于要带我一起了吗?太棒了!于是捣头如蒜。

  陈铬觉得受到了肯定,感到特别开心,这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丧尸的时候,可能是十三岁吧。

  那天,姜云朗把将他带到训练场地,其实就是一个被圈起来的热带雨林。那里面,各种动物怡然自得,唯独一种由人类发出的、却又非人的叫声令人厌烦,那是丧尸的叫声。

  把那当做一个作业,陈铬觉得非常简单,手起刀落之间,丧尸的脑袋整个被砍了下来。他看着一颗脑袋滚落在地上,心中是十分高兴的。但他猛然意识到,这些“尸体”生前也是人类,脑袋里飘过关于丧尸的使用道德和权益维护等驳杂的新闻和论述,吓得提着刀边走边哭,刀上的黑血流了一地。

  当时,他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呢?”

  当时,姜云朗简直心疼坏了,但他并没有停止让陈铬接受这种严苛的训练。陈铬还记得他说,“真正的善良不是眼泪,而是可以退避时却选择出手。铬儿,你做得很好。”

  手中的刀,是他的能力;哭泣,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发自真心。谁的心中不曾有过善与恶的挣扎?他们仅仅只是不能去想,不能去表达。

  他把疑问提了出来,问姜云朗:“我什么要做这些呢?”

  姜云朗笑着说:“那哥哥又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陈铬说:“因为你是军人呀!”

  姜云朗摇了摇头:“我做这些,是为了让你不做这些,但我总会有离开你的时候。你可以因为内心的痛苦而哭,却不能为了恐惧和怯懦,我不想让你为了别人而活,但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陈铬汪汪大哭:“可是你怎么会不在呢?”

  姜云朗抱着他,说:“你是哥哥最重要的宝贝,我会永远在你心里。”

  陈铬猛吸一口气,从回忆的泥淖中挣扎脱出,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抱着李弘,对方被他箍住脖子,满脸通红:“你够了!”

  陈铬慌忙地放开双手,连连道歉,混乱中不小心碰到了李弘那地方,发现特别……陈铬偷偷瞟了他一眼,李弘则脸红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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