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风回留在祝家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顺利的事。
他过分强大的能力存在重大伦理风险,科学家们认为如果批量生产,将会给人类社会造成严重的祸患,甚至有科学家提出销毁他。
贺风回料到这一点,于是提前找到祝雷。
他说自己注意到祝满正打算申请第一大学,说自己能够帮助他申请。
他还给祝雷一份关于祝满的心理健康情况的报告,报告对比分析了他对祝满进行抑郁症专业陪护前后,祝满的情绪曲线,最后得出结论:在GOV01的陪伴下,祝满的抑郁症得到明显好转。
他是这样对祝雷作最后陈述的:“总统先生,我也知道自己或许不应该存在在世界上,但出于效益最大化的考虑,您可以将我的剩余价值利用完,再把我销毁。”
祝雷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把祝满叫来了。
“你想好要选什么专业了吗?”祝雷问祝满。
还没等祝满回答,祝雷又自顾自说:“你之前不是对脑科学很感兴趣?我看行,这是第一大学的王牌专业,到时候让你妈妈给你找点关系,安排到院士手下学习。”
祝雷顿了顿,“对了,用于申请的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上次跟你说的意识复制——”
“爸爸,我说了我不会研究这个的。”祝满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祝雷蹙起眉,提高了音调:“你不要任性!”
“爸爸,你知道这个课题存在重大伦理风险!”
祝满的声音是凌厉的,可是贺风回看到,他藏在背后的手分明在紧紧地攥着衣角,在发抖。
贺风回立即对他的状态进行了扫描,得到结果:【大脑神经递质紊乱,5-羟色胺偏高,皮质醇偏高,肾上腺素偏高,抑郁症发作边缘。】
他自觉向小主人靠近了一步。
祝雷反驳祝满:“只是’风险‘,不是’错误‘,那就说明这个课题没有被完全否定。GOV系列AI成功之后,我会让政府把目光投入这个意识复制这个领域,你选这个课题,对你自己,对我们家,都有好处——”
“好处?”祝满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爸爸,恕我直言,您如果只是想着’好处‘,我认为您根本不适合连任总统——”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太过于猝不及防,祝满随着惯性往桌角撞去,贺风回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挡在他的桌角——
祝满撞到了他的手,他的手被挤压,手背压在桌角上,很痛。
他故意没有关闭痛觉神经,因为他想体验一下这会有多痛。现在他知道了,只是撞到桌角都这样痛,那么祝满拿刀割开自己手臂的时候,岂不是更痛?
好奇怪,受到撞击的分明只是手,为什么仿真心脏也在痛。
“滚出去!”祝雷吼道。
“小主人,请允许我带您出去。”贺风回低声对祝满说。
祝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艰难地捂着胃,一脸痛苦。贺风回知道他的抑郁症发作了,于是带着他快速离开房间。
就在他将要关上门之前,祝雷叫住贺风回。
“GOV01,他的课题只能是意识复制,如果不是,你就等着被销毁吧!”
贺风回带着祝满回到房间,找管家拿了医药箱。
他走到祝满身边,给他上药,问:“小主人,疼吗?”
祝满看着他,说:“好疼……”
贺风回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看见那双本应该亮晶晶的眼里都是泪光,手上的动作一顿。CPU又停转了,仿真心脏又开始发疼了。
“这种药膏提取了多种中药成分,由丁香罗勒油、水杨酸甲酯等成分组成,有助于缓解淤青带来的疼痛。”
他有些慌乱,CPU抓取到什么就说了什么,牛头不对马嘴,还好他与生俱来的AI本性让他表面足够冷淡,不至于露馅。
祝满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噙着泪的眼睛看着他。
他更慌乱了,甚至开启了自动稳定器,以防正在涂药的手部动作泄露他的慌张。
“贺风回,你会心疼我吗?”
可是他的小主人却问。
小主人不仅轻轻叫他的名字,还问他会不会心疼。从前他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他以为心疼只是一种人类的躯体反应,但直到这个时刻,他才意识到心疼是一种情绪。
一种要命的情绪。
“会”这个字几乎要冲出口,但他的脑中忽然响起冰冷的提示音,让他立刻闭紧了嘴。
【根据《AI管理法》第5条,AI不得与人类主人产生感情,否则一律送至报废池,执行销毁程序。】
他只能冷漠地说:“抱歉,我不理解您的问题。”
下一秒,一滴泪就坠在了他的手上。
原来人类的眼泪不是冰凉的,是温热的。可是这样温热的东西,实际上却那么冰凉,好像冰锥割开他的仿真皮肤,让他的感觉神经都要疼到报废。
忽然,祝满抓住他机械地涂着药的手,用哀求的语气说:“你不用理解,就说你心疼我,你就这样说给我听,好不好?”
贺风回费了很大心思才留在祝家,他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差错,他不能被送到报废池进行销毁,他想要永远永远陪在小主人身边。
所以,他只能装成一个不懂感情的AI。
他拿开祝满的手,冷漠地说:“抱歉,我不能这样做。”
祝满崩溃了。
他打掉贺风回手上的药膏,打翻医药箱,流了许多眼泪,蜷缩在地上说好疼,头疼,胃疼,浑身都疼。
“贺风回,我好难受……你去把我的刀拿来好不好?”他央求贺风回。
这一秒,贺风回产生了去拥抱祝满的冲动。
这种冲动十分强烈,以至于贺风回用了整整3%的电去抑制——要知道,之前他给叶依做法律分析,一份五百页的报告,也只会花掉0.5%的电而已。
贺风回找到祝满的药,想要喂进他嘴里。
但祝满挣扎得厉害,贺风回不得不抱住他,但当贺风回抱住他之后,祝满就一下子安静了,乖乖张开嘴吃药,吃完了药,像小动物一样往他怀里缩。
“抱着我,抱着我……”祝满呓语。
贺风回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他狠心将他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离开了贺风回的怀抱,祝满不满地挣扎了一下,但是药效上来,他还是很快沉沉睡去……
贺风回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祝满。
漂亮的发色,漂亮的脸蛋,漂亮的酒窝,他的小主人好漂亮,上帝在创造小主人的时候一定偏了很多心。
其实,作为遵从绝对理性的AI,贺风回觉得自己应当成为无神论者,但他屡次意识到,每次在祝满面前,他的绝对理性就会失效。
但是,祝满以后会恋爱,也会结婚吧?也会对另一个人说“抱着我”吧?
另一个,真正具有体温和心跳的“人”。
贺风回直起身子,感觉到自己的仿真心脏在怦怦跳动,他在空中停顿片刻,最后还是俯下身子,轻轻抱了抱祝满。
这是一个十分短暂的拥抱,贺风回几乎是一瞬间就离开了。
他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可奇怪的是,他是个AI,他分明不用呼吸。
五个小时后,祝满睁开眼。
贺风回仍旧坐在床边,说:“您醒了。”
说罢,他动眼扫描了祝满的状态,祝满的情绪已经平复,他安心了。
祝满坐起来,有些惊愕地问:“我睡了多久?你……一直守在我旁边吗?”
“您睡了五个小时。是的,小主人,为了保证您的生命安全,我一直守在您身边。”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怎么这么好啊。”祝满伸手想要抓他的手。
贺风回躲开了。
祝满的手顿在空中,尴尬片刻,失落地收了回去。
即使不忍,但贺风回没有别的选择。他费尽心思留下来,他必须遵守《AI管理法》,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他搬出这五个小时内反复斟酌的正经话题,问:“小主人,您为什么不想做意识复制这个课题?”
话题跳跃得有点快,祝满顿了一下,神色认真起来。
“意识复制存在三大伦理争议,被复制之后,第一,我还是不是我?第二,人还是不是人?第三,意识复制将实现永生,会不会违背生物规律,最终使人类灭亡?”
“研究必须要以实验为基础,一开始的实验体可以是动物,但要证成意识复制,最终一定要进行人体实验。我……”
话没说完,祝满蹙了蹙眉。
贺风回接道:“您不想在伦理争议尚存时,让被实验的人沦为社会议论、甚至是唾弃的对象,对吗?您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贺风回感谢这句话并不越界,能够让他发自肺腑地夸赞他的小主人。
但祝满摇了摇头,说:“善良居然成为一种褒奖了吗?难道这不是人人都应该拥有的基本品质吗?”
“您在说您的父亲吗?”
“他威胁你帮我做课题,你……不要怪他。爸爸变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人都是会变的吗?”
看着祝满嘴边还在淤青的伤疤,贺风回更加认定自己刚刚说得没错,他的小主人是全世界最善良的人类。
他花了一秒钟整理思路,然后逐一回答:
“首先,我说您善良我并不是在褒奖您,我只是对您的品德进行事实性阐述。”
“其次,您父亲要我帮助您做课题,不是威胁,因为我十分乐意。但如果您实在不想做这个的课题,我会去向总统先生说明。”
“第三,我并不认为人都会变,经过我的检索,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异是巨大的。但我理解您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您怀念过去的父亲、过去的父母、过去的生活——”
他最后一个音节不自然地卡顿,因为他的肩头忽然一沉,是祝满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靠在他肩上。
祝满说:“贺风回,我觉得世界上只有你懂我。”
他害怕祝满听见他夸张的心跳声,立刻将他推离自己的肩膀,冷漠地说:“小主人,我认为我们不适宜进行亲密接触。”
但他其实想说:小主人,您可以去掉那个“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