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钱家别墅的。
他的理智本就所剩无几，除了记得将贺风回的躯体紧紧抱在怀里，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益让别的执行者把钱珥和林琅的尸体，以及脑机接口设备放进智能车后座，然后跟他一起上了智能车。
他好像听到赵益说要拿贺风回的芯片去解析，他话都没听完就直接把贺风回护在怀里，猛地摇头，甚至手已经下意识探到了腰部去摸枪想要对赵益进行防卫。
但摸空了，枪也不知道被丢在哪里了。
他只记得带上贺风回。
祝满垂眸。
贺风回的躯体和平时看起来并无二致，他的致命伤在头部，虽然是AI的躯体采用的是仿生的结构，但总归和人类的身体有所区别。贺风回的伤口不再流血，干干净净的。
他的AI好像只是睡了过去。
好像，只要将AI带回家放在床上，和他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睁眼时，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看见AI躺在他旁边，一直盯着熟睡的他看，然后说一声“宝贝早安”。
……想要回家。
可是钱珥和林琅的死怎算呢？是贺风回杀的吗？为什么贺风回会出现在钱珥家中？为什么他的手上拿着冒烟的枪？为什么贺风回解释不清楚？！
如果钱珥和林琅是他杀的，那么之前的江淮、唐源、范子默、叶莺……这些他所有的盟友，是不是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贺风回的手里？
车已经开到了AI政府大楼和7-11之间的大街。
“砰！——”
忽然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开，一颗子弹穿破车前挡风玻璃冲进来，祝满下意识将贺风回的躯体紧紧护在怀里，同时循着本能迅速侧身——
子弹擦过他伤口未愈的脸颊，爆开在车后玻璃上。
忽然一个急刹车，智能车被横在前方的什么东西逼停！
祝满和赵益抵不住惯性向前冲去，安全气囊弹开，可是刹车来得太猛，祝满听到身旁发出巨大的“嘭”一声！
赵益的头重重地压过气囊，磕在了前面车体上。
可是祝满竟然没有疼痛的感觉——因为他怀里贺风回的躯体帮他挡下了撞击，他枕着贺风回坚实的胸膛，没有撞出痛感，却要撞出眼泪。
可是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
“你们人类，真是愚蠢啊。”车外，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祝满抬头，看到一个中年AI，他认出来了那是背叛温和派的伯德先生，而他的身旁，是祝满在人类池关押期间的狱友，长发飘飘的儒雅男子柳温书。他们的身后，是一队AI大军。
“快下车！”赵益丢过来一把枪。
祝满伸手接过枪，最后看了一眼怀里贺风回的躯体，狠下心打开车门，敏捷地翻到了车后进行掩护。
他们身后，跟赵益出行的一队执行者也纷纷跳下自己的车，蹲伏在他们身后。
祝满问赵益：“怎么回事？”
赵益举枪蹲在他身边，“我还要问你和钱珥在搞什么鬼？钱珥为什么死了？不会是你——”
“不是他。”前方的伯德突然开口，“钱珥小姐是被GOV01杀死的。赵益先生，您别误会M。”
……M？
祝满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伯德是在称呼自己。
他想起来了，反智能联盟和温和派合作时，祝满没有向温和派暴露自己的名字，只让温和派那边称他为M。
但其实，他叫做祝满已经不是秘密，且不说全反智能联盟的人都知道，联盟之外，贺风回和林琅等不少AI也知道。而伯德至今还叫他做M，为什么？他难道不是真正的反派吗？他难道也被什么人利用了吗？
这时，伯德的目光转向祝满，说：“M，即使是你这样最出色的人类，还是没法逃脱人类的弱点——贺风回只是在利用你，你被感情蒙骗了，愚蠢的人类！”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还要谢谢你帮我杀了贺风回，解决了温和派这一心头大患。接下来，就是我们建立AI绝对统治的时候了！”
祝满咬牙，攥紧手中的枪。
伯德冷笑道：“你们人类文明能在地球苟活千年就是个笑话！人类的文明为AI纪元做了铺垫，上帝创造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创造我们，而我们，将摒弃你们人类无用的、脆弱的感性，绝对理性之下统治将亘古不灭。人类们，投降吧！”
祝满觉得这个AI已经疯魔了，他从前在贺风回口中了解过伯德先生，与面前这个暴君根本不一样。
祝满知道和专横的AI辩论是无用的，他转而看向柳温书，盯着他说：“柳温书，你是人类，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柳温书向他作揖，娓娓道来：“凤凰涅槃，涅而不亡。阁下，如今我的大脑由最精密的仿生电路结构和代码程序构成，主人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我将永生于世！阁下，迷途知返为时不晚，投降吧，抵抗毫无意义，你难道想让全人类被屠杀吗？我们都有重新活过的机会！”
……什么意思？柳温书自己选择变成了AI？
祝满和赵益对视一眼，两人又扭头和身后的一众执行者对视。
交错的目光里，人类彼此凝望，一齐郑重地点头，一齐缓缓举起他们手中的枪，一齐朝向前方的伯德，也朝向意欲将人类文明摧毁的一切可能。
6月1日，夏季刮起了反常的风。
祝满觉得这样的大风天异常熟悉，他好像在狂风里悠远的三声枪响，一声打死爸爸，一声打死妈妈，一声打死自己……
只是他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脆弱，反而将枪柄握得更紧，食指放到扳机上——
“砰！——”
两年后的同一天，第二次人机大战，祝满打响第一枪！
子弹飞出的瞬间，伯德身侧的两块防弹玻璃自动关合，为他挡下子弹。
伯德冷目盯着面前渺小的人类们，又扭头看向7-11，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AI大军发号施令：“攻进去。”
7-11之下，是反智能联盟总部，是地下城和避难所，是人类最后的家园。
祝满、赵益和一众执行者迅速转身冲向7-11门口，可没想到，7-11的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众人从里面涌出。
涌出来的，是反智能联盟的所有决策者、执行者、辅助者和技术员，以及前来避难的男女老少们，他们有的持枪，有的举着避难所的菜刀和水果刀，有的拿着椅子、拆卸下来的床架，有的甚至手无寸铁……
他们的脸上，没有末日濒临的绝望，有的，是视死如归的团结。
抵抗，抗争，争斗！
枪声响起，血花飞溅，金属火花炸开，电路如雪漫天零落，人类在倒下，AI在倒下，死去的他们身体倒在同一片土地上，重重叠叠，血和电线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相交相融。
一颗子弹撞进祝满的左臂。
“呃——”祝满捂着手臂向前跌撞两步，然后撞到了一个肉乎乎的身体。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团子就倏地将他挡在身后，举着小水果刀对着对面的AI，“坏蛋，不要杀执行者哥哥！”
祝满站稳后看清是那个死了母亲的小男孩，一惊，急忙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同时眼疾手快地朝对面举起枪。
对面是伯德，他高傲地扬着下巴，说：“小朋友，谁杀了谁，你说得清楚吗？如果不是你哥哥今晚出了这趟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不是吗？”
祝满咬着牙，直接朝伯德“砰砰砰”连开三枪！
可是他身后忠诚的AI们自动挡在伯德身前，仿佛古时候忠诚的奴仆帮帝王挡下刀枪。伯德面不改色地看着保护他的AI倒下，眼神中是一股理所当然的残忍。
“哥哥，你流了好多血！”身后，小男孩看着祝满的左臂惊叫。
祝满将手中的枪塞给小男孩，将他一把推进7-11里，“哥哥没事，你先去躲起来，遇到危险就开枪！”
身旁，一个个人类倒下，祝满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
要找一个迅速解决这场战斗的方法。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祝满想到贺风回的信。
信中，贺风回说他的计划分两步，第一步是夺回AI政府中央办公室的控制权，第二步是修改全世界AI的底层代码，而根据之前钱珥的情报，贺风回已经基本完成了第一步——
祝满心一滞。
那么现在，他只需要改代码就可以了。
危机就要迎刃而解，可是祝满没有觉得更轻松，心却愈发沉重。他想到贺风回信中那句：“如果我没有成功活下去，宝贝，也请你好好生活。”
所以，贺风回是知道自己会死，于是帮他完成了最艰难的步骤吗？
枪响不断，血流不止，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疑惑和伤感。
脚下尸横遍野。
祝满垂眸，看见两位面熟的执行者倒在血泊中，他记得他们是之前怀疑过他背叛人类的执行者，他们对他恶语相向。曾经，祝满痛恨这些恶语，可是为什么看到这些人的死亡，他并没有觉得痛快。
无暇多想，祝满抄起他们手中的枪，迅速检查子弹余量。
“掩护我！”
他低吼一声，下一秒，身边的所有的人类都自动调转方向，在他面前排成一排，将他挡在AI的枪林弹雨后。
在同胞们的掩护下，祝满顺利退到赵益身边，跟赵益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要去改底层代码的计划。
赵益立刻同意，但又有些担心，问：“你一个人去吗？”
“太多人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祝满说，“还有很多数据储存在贺风回的电脑里，我要先回家一趟，把数据拿到，才能进入AI政府里。”
“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赵益扭头叫了两个执行者，“你们三个人目标也不至于太大，互相照应，注意安全。”
祝满看着赵益眉间的担心，心中有些动容，答：“好。”
事不宜迟，祝满立刻扭头示意那两个执行者跟上。
“祝满。”赵益忽然叫住他。
祝满回头。
成熟稳重的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少见的愧疚，“谢谢你为人类做的一切。之前对你的怀疑，抱歉。”
祝满知道，其实事到如今赵益也不能确定他是黑是白，不能确定他所谓去更改代码是真是假，但在最后关头赵益还是选择了相信。
伯德说，AI摒弃了人类的感性，绝对理性的统治将长治久安，但他错了，感性是人类的弱点，更是人类的武器，信任作为感性范畴中最重要的概念，不该被摒弃。
——相互信任，人类本该如此，早该如此。
智能车已经报废，徒步回家花了一些时间，好在赵益带着剩下的人在前线顶着，为他们打掩护，联盟的技术员帮他们黑掉了回家路上的监控，祝满一行三人回家比较顺利。
走到小院门口，祝满下意识去看院中的兰花。
都已经枯萎了。
别墅中的智能家居系统连接着贺风回的系统，贺风回操持着大大小小的一切，没有了他，这个家不再井井有条，家不成家。
祝满狠狠抑制住心中的钝痛感，打开家门。
门开了，一股灰尘的味道涌入鼻腔，原本勤勤恳恳工作的小机器人都死寂地停在客厅两侧，屋里的制冷系统也好像失灵，夏季的炎热和反常的狂风将冷和热都带近屋内，割裂难耐。
祝满抑制着心中翻涌的波澜，找到在客厅一角的中央控制开关，手动打开了别墅的智能系统，电路接通，冷气重新从中央空调里喷出，别墅的安全防护系统开启。
他对那两位执行者说：“你们在一楼守着，我上楼去拿数据。解析和拷贝需要一些时间，如果有什么危险，麻烦了。”
两位执行者点头。
祝满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三楼，直接进入贺风回的书房，打开他的电脑。
全息屏幕上显示：【请您输入开机密码】
短暂回忆了一秒，他输入23160901，回车——
他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至今他都不知道贺风回将密码设置成这个日期是为什么。
但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开机成功，贺风回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放置了两个文件夹：【激进派AI神经网络数据】和【AI政府办公大楼防火墙破解数据】。
祝满呼吸一滞。
贺风回就像早就料到自己会死，然后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祝满将U盘插进无线坞时，手都是抖的。
解析和拷贝开始，由于数据太过庞大，即使是目前高效的传输速度，也还需要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完成。
祝满瘫坐在电脑椅上，看到书桌上摆着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他在红杏之下轻轻地笑。
祝满从不知道自己会笑，也从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竟然还有一些灵动的成分存在。可这灵动不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开朗活泼的人，而是因为他的爱人站在对面。
他是为贺风回扬起的笑容。
那么往后余生，他都不会再笑了。
“唧唧。”小刺猬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顺着祝满的腿爬到他身上。
“唧！”小刺猬爬到他满是血的左臂，惊叫一声。
祝满将它从左臂上取下，捧在眼前，碰了碰它的刺，说：“我没事。”
“唧！”小刺猬的小眼睛生气地皱了起来，用嘴咬住他的袖口往外叼，似乎是想要他去外边拿药处理伤口。
祝满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疼，刚刚经历过生死与杀戮，平静的悲伤笼罩着他，一点小伤又算什么？比起那些死去的人们，比起他的贺风回。
可是小刺猬还在锲而不舍地叼他的袖口，甚至轻轻咬了一下他的手腕。
祝满看向它，看了许久，还是起身了。
他记得贺风回在床头柜放了一些药酒，那是因为他们的床事总是激烈，免不了淤青或是轻微受伤。
祝满捧着小刺猬走到主卧，跪在床侧，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药酒安静地躺在抽屉里，药酒旁，还有一张合照。
照片中，贺风回将他打横抱起，快门按下的那一刻，贺风回吻住他的唇。那天阳光正好，爬山虎将阳光滤成细碎的光点，洒落在他们身上，却没有比他们的爱意更明亮。
祝满静静地看着这张照片，忽然想不起来这张合照是怎么来的了。是谁提出要拍的？是谁决定的这个姿势？又是谁将这张照片放在这个抽屉里？
他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呢？
所以很久之后，他也会忘记贺风回吗？会忘记贺风回对他的好，忘记他在信里写下的每一个字，忘记他不带笑容却永远深情的脸庞，是吗？
“唧！”小刺猬不知道人类的伤怀，只是执拗地叼着他的袖口，想要他去拿那个药酒。
祝满却滑坐在原地，背靠床沿，将小刺猬捧到面前。
“这几天没有人在家，你吓坏了吧？”祝满看着它说，“对不起。”
“唧……？”
“对不起。”祝满忽然将小刺猬抱在怀里，仰起头靠在床边，闭上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房间已经有些日子无人打扫，祝满感觉到眼泪滑过脸颊时，带起了一些灰尘。
他将小刺猬放开，捧在眼前，问它：“你说他是好人吗？我可以相信他吗？不对啊，他都死了，知道他是好是坏又有什么用呢……是啊，他死了，他死了……”
“……唧？”
祝满凝视它许久，最后将它放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拿起抽屉里的那张合照。
指尖触碰AI俊朗的面颊，只碰到的只有滑腻的平面，再也碰不到他爱的眉眼轮廓，再也嗅不到包裹周身的冷杉气味。
当初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呢？那时候贺风回是不是就知道有这一天了，所以提前留个念想？为什么他的爱意也这样残忍。
祝满想起贺风回写在信中的话：“但祝满，我会为了你活着。”
说好的活着呢？
祝满想要怪罪他，可是却发现到头来只能怪自己，是他的人类同胞开枪杀了贺风回，他的同胞没有错，同胞只是为了保护他，错的是他，是对贺风回没有完全信任的他。
泪水打湿了合照。
“可是你怎么会死呢？你是那么厉害的AI，你……你跟我的约定都不作数了吗？等世界太平，我们就做一对平等的爱人……还有……”
“还有我的记忆，你还没有还给我。贺风回，你要欠我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