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满回到家，茫然若失地看着智能手表上贺风回的定位。
他看着贺风回离家越来越近，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应当收拾好心情、整理好表情去迎接，他刚刚甚至还吃了两倍的药量，可他就是演不起来。
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叶莺面熟？
——他似乎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没有亲人，或许有，但他已经丧失了关于他们的所有记忆。叶莺是谁？为什么他现在……会像失去至亲一般难过？
如果凶手是贺风回，他将芯片放在联盟总部门口，那就说明他知道了反智能联盟的存在，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是联盟的成员。
可这不合乎逻辑。如果贺风回早就知道自己参与了这种组织，为何不制止？如果他是想暗中观察，那他为何又要大摇大摆地将叶莺的芯片放到总部门口？
况且……
那个为他做早餐、抱着他睡觉、帮他治病的AI，真的杀了叶莺吗？
他不相信。
可是他又不该不相信。
贺风回是AI，且不说他是不是杀了叶莺，是不是提交了迫害人类的提案，祝满明白，就像死在自己枪下的每一个AI一样，他是反智能联盟的敌人。
自己不该对他心软。
手表显示，贺风回还有一分钟到家。
祝满脱下手表，走到客厅，拿起贺风回出差期间给他准备的那个手机，颓然倒在沙发上。
“咔嗒——”家门被打开。
看见祝满的模样，贺风回脚步顿了一下，而后快步走进来，要扫描他的状态。
祝满没动，任凭他扫。
几秒后，贺风回眼球停止转动——显然，扫描结果没问题，祝满没发病。
“怎么了？”他坐在沙发边上，问祝满。
祝满眼神缓缓移动到他脸上，轻声问：“叶莺死了，你知道吗？”
贺风回的仿真瞳孔缓缓放大，他的CPU似乎是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好这句话的意思。
他的反应让祝满觉得自己的心软是有据可循的。
“你怎么知道的？”贺风回坐在他身旁，问。
祝满垂眸看了一眼手机，“我打电话给莺姐，Mirage的人接的，说……”
贺风回蹙了一下眉，不再有任何别的反应。
祝满看不清他的情绪，需要进一步确认贺风回的态度。
“主人……”于是他缩进贺风回怀里，真像个脆弱的宠物，靠在主人的胸前求抱抱。
可是贺风回没有任何安慰的动作。
祝满在他怀里抬起头，“主人，莺姐之前对我很好，你……”他抿了抿嘴，让语气更可怜一些，“你能不能，不要让她就这样白白死——”
“你在乎的是叶莺，”贺风回打断他，“还是按法律规定被遣返人类池的江淮。”
祝满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看见他没有表情的脸。
他花了好久才弄明白这AI的脑回路。
一个和他认识两年且交情不浅的AI死了，为什么他的关注点还在自己和江淮上面？“死者为大”四字没有写入他的程序吗？到底是他情义浅薄，还是……叶莺真的就是他杀的？
祝满从他身上起来，看着他，不可置信道：“……有人死了。”
可贺风只是回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又要上下翻动眼珠扫描他的状态。
祝满别过头躲开他的视线，一股酸涩感莫名冲上眼眶。
贺风回蹙眉片刻，轻轻打了个响指。下一秒，小刺猬从角落里跑来。贺风回朝它抬了抬眉。
小刺猬一脸懵懂地看了看祝满，又看向贺风回：“唧唧？”
时隔两个月，贺风回再次考虑把小刺猬送走。他对它开口道：“拿药——”
“我刚刚吃过药了。”祝满打断他，站起身时已经双眼通红，“我和江淮什么也没有做，你也检查过不是吗？我对他也没有旁的感情，我只对——”
声音倏地顿住。
偌大的别墅，沉闷的气氛，小刺猬夹在两人之间，连吸鼻子的动静都不敢发出了。
他们沉默地对视很久，最终，祝满嗤笑一声，伸手抹掉眼泪，头也不回地走回房间。
走到门口，祝满回头，克制着到衣柜里拿枪崩掉贺风回的冲动，问：“‘有人死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贺风回看着他，仍旧没有说话。在他的表情里，祝满看不到一丝情绪。
是啊，AI本来就是没有情绪的，他在指望什么呢？
祝满关上门。在范子默给他看那段监控录像的时候，他就不该怀疑那是假的。
贺风回还是第一次来人类池。
凌晨三点的囚牢阴湿昏暗，被污染的废土上生生挖出的一个大坑，里面藏着饥寒交迫的人类和他们压抑的呼吸声，像被带上镣铐的狼群，最原始的兽性在极端环境里被逐渐激发。
贺风回打开自己的夜视模式，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江淮的栗色头发。
这个颜色让他下意识蹙了蹙眉。
“就他。”贺风回对站在身旁的AI说。
穿着白色工装的AI挑起红火的厚唇，说：“GOV01，许久未见，眼光还是那么高啊。”
贺风回睨了她一眼，没接这句话，只说：“你在人类池混得不错。”
犹记两年前，他请这位编号为GOV02、姓名为的林琅的AI帮他忙的时候，她还畏手畏脚的，没想到两年她摇身一变，坐上了人类池的第二把交椅。
“过誉了。”林琅边在全息控制屏上操作着边说，“我也只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帮你。”
说罢，她几下操作，一个铁笼从池顶下降。
下一秒，池中的人类都疯了似的一涌而去，拥挤着，争抢着，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这次，被领走的总该是我了吧？
“才刚来一天就被领走，别人肯定恨死他了。”这么说着，林琅在全息屏幕上按下一个按键，下一秒，除了江淮之外的人类全都“啪”一声瞬间倒地。
贺风回问：“你做了什么？”
林琅笑道：“立法署的先生，你还真不关心人类池的发展啊。一年前我们就在池中所有人类大脑里植入了控制芯片，虽然现在的技术还不能控制他们的思想，但让芯片小幅度放个电，让他们原地晕厥还是可以做到的。”
贺风回蹙眉问：“这被批准了？”
“这违背哪条法律了吗？”林琅反问，“人类池中的人类本就是实验品一样的存在，植入芯片而已，又没杀死他们，怎么了？”
黑黢黢的巨坑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生机，人类们不像是晕厥了，倒像是死了，死的也不只是这里的人类。贺风回仿佛看到，整个人类文明像一颗陨落的星一样，逐渐熄火、黯淡。
“话说，你要这个人类去做什么？”见贺风回不说话，林琅看他的眼神有些狐疑，“你可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啊，我还暂时不想死。”
贺风回面不改色地答：“放心，不会出事。而且，这个忙你也不是白帮。”
林琅莞尔一笑，“谢了，人类池累死累活就这点儿工资，我早就想赚点外快了。哎我说你，没想到老冰箱也有春天啊，一个不够还要俩。话说你给上一个小漂亮起名字了吗？”
“没有。”贺风回答，“没必要。”
他们说着话，装载着江淮的铁笼已经平稳地降落在了面前。
林琅通过智能控制，将铁笼的门打开。
江淮走出来。
他全身都是在池中染上的污秽，有发馊的饭菜，有浑浊的泥水，甚至有恶心的排泄物。但他看见贺风回时，还是笑得那样温柔又自信，甚至半开玩笑地叫了声：“主人。”
一旁的林琅挑了挑眉，“挺会来事啊。”她拍了拍贺风回的肩膀，“你们先聊，聊好了叫我。放心，我会暂时关闭所有监控和监听系统。”
说罢，林琅离开。
人类池之上的透明穹顶透视着凌晨三点的夜色，漆黑，寂静，幽冷。
打破沉默的是江淮，他笑着说：“多谢贺先生救命之恩了。”
面前的人对叶莺之死只字不提，也不主动问为何救他，看着眼前捉摸不透的人类，贺风回体内的防御值自动上升到高点。
贺风回忽略他的话，直接问：“叶莺是怎么死的？”
江淮抬了抬眉，不紧不慢道：“她死的时候我睡得正熟，监控在执法机构都有，贺先生可以去查。再说了，贺先生——”
贺风回直接打断他：“叶莺平时给我的药是从哪里进的？她的产业究竟有多大？不止涉及违禁药物和风月场所吧？她是不是得罪了谁？”
江淮靠在铁笼边上说看着他，“贺先生问那么多，我差点儿都要相信人不是你杀的了。”
“我杀她做什么？要杀也是杀你。”贺风回脱口而出。
“那你现在可以动手了。”江淮微笑。
贺风回盯着他，不语。
江淮挑了挑眉，“贺先生，你心很软。”
“我留你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贺风回接得很快，“之后，林琅会接手叶莺的全部产业，你需要向她提供所有信息。”
江淮的食指在铁笼上轻轻点了两下，问：“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带你离开人类池，帮你找出杀害叶莺的凶手。”
江淮轻笑一下，反问：“如果说，这些我不在乎呢？”
他的这声轻笑让贺风回觉得危险，“你在乎什么？”
“祝满。”江淮云淡风轻道。
轻轻被江淮吐出的两个字像炸弹一般，将贺风回CPU被炸毁。他足足宕机了好几秒——好几秒对于他这种高级智能而言，是致命的久。
“两年前人工智能战胜人类，所有人类都被驱赶到人类池中，包括我。我见过人类池里所有的人，”江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除了祝满。”
“贺先生对外声称没有给自己的人类宠物起过名字，可私底下，你分明叫他‘祝满’。你带他去Mirage时，不得不在我和叶莺面前叫这个名字，事后却又让叶莺不要对外声张。”
“要不怎么说你心软呢，贺先生？”江淮低头笑了一下，“你分明可以给他起个别的名字掩盖过去，却偏要沉溺在回忆里，就是要用这个名字。”
贺风回的CPU飞速运转，他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失灵了，他怎么听不懂江淮的话——这些一语中的的话。
江淮还在继续：“他的样貌和从前那位‘祝满’的确不一样，但你断舍离不了，贺先生，他的酒窝，他的气质，都是一样的。两种可能，你要么找了个替身，要么‘制造’了一个祝满——一个和‘祝满’长得一模一样的AI。”
江淮走近他，伸出食指点了点他跳动着的仿真心脏，轻轻说：“这两种可能殊途同归，你违反了自己制定的法律，爱上了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