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要她说一句不要,就能乾坤倒转一样◎
“是吗?如果她聪明一点的话, 应该会和时清站在一起。”
并非是他对陌生人抱有偏见。
因为按照常理来讲的话,她口中的女孩儿有足够的理由,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如果所谓的秩序, 并没有细化周全到保护自己的家人, 反而为作恶者提供便利。
那她自然不必遵守。
在混乱的秩序下存活才是要紧事。
羽轻瓷小声地说道:“她很聪明,但是, 不会做你说的那种事。”
许慕白在心里默默地叹气。
他不只一次地觉得,阿瓷哪里都很好,唯独看人的眼光, 奇差。
虽然他没有具体统计过,有多少利益相关的人下场。
但放眼望去一片混战中, 并没有出现理解她的人。
甚至连客观中立的都没有。
为了让她不再抱有幻想, 他颇为残忍地说道:“就算真如你所说, 正因为她不会做那样的事,所以今后不可能有出路。在这个世界上,仁义却弱小的人, 都不会活得太好。她会和她的爸妈一样,个人悲欢最终掩埋于翻滚的利益浪潮之中。”
在幼稚的人听来, 这或许是很世俗的说教。
可却是他从小就被灌输的趋利避害的日常。
不同角色的群体, 所接受到的教育相距甚远。
有人被告知这世界是纯白色。
如同被牧的羊群一样, 放眼望去周围都是铺天盖地的白。
食物就在自己嘴边, 只要稍稍低头就能吃到。
从不想着向上攀爬, 更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
也有人被告知,这世界是纯黑色。
而目之所及唯一的亮点, 就是那片接受快乐教育的羊群。
那是可以任人宰割的群体。
可以把它们变成随意把玩的物件, 变成攻击对手的廉价消耗品, 变成祸害下一代羊群的“领头羊”。
他们会制造出各个虚无的概念, 竖向划分这些低头吃草的羊群,为每一个划分好的羊群安一只“领头羊”。
防止它们突然醒悟后,横向联合其他的羊,做出争取自己权益的事。
“领头羊”的作用是转移矛盾。
它们在各自“领头羊”的带领下,进行着漫无目的的讨伐互害自相残杀。
他们则稳稳地坐在背后,进行着精打细算的利益争夺。
不过都是生意。
它们并没有什么错。
只是愚蠢又善良。
愚蠢决定了它们可利用的程度,善良决定了它们可利用的动机。
阿瓷哪种都不是。
以沈如霜的教育理念,她既不可能成为羊,也无法成为逐利的商人。
如果硬要安一个头衔的话,她更像是商人中的背叛者。
历朝历代都不乏有这样的背叛者。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做着与个人出身不符的事情。
却因动了不可撼动者的利益,被软弱无骨的文人加以诟病。
无一善终。
想来也是,怎么可能善终呢?
他们这些人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地望着那片羊群。
她忽然站出来,要给每个人套上枷锁,只为了守护那生在最底层的羊。
这不是,在找死么。
他不想让她帮那些羊。
得不到好处倒还只是其次,主要是容易招致误解和骂名。
况且就算她帮得了一时,对方也会因为背景不够强大,被悄无声息地搞掉。
羽轻瓷轻声呢喃道:“是啊。她会步她父母的老路。”
许慕白听到她这样讲,终于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很少听他的话。
然而下一秒,就听她惋惜地说道:“听说在诸神凋零的时候,神明会被迫沦为牛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劳动果实,会被他人以不正当的方式剥夺。就连他们视为希望,辛苦守护的后代也是如此,无论如何努力,都难有出头之日。”
在停顿了几秒后,她小声地说道:“我不要这样的秩序。”
声音虽小,却有种坚定不移的感觉。
仿佛只要她说一句不要,就能乾坤倒转一样。
一直以来,他的心像一口笨重而陈旧的钟。
虽处纷繁尘世,却从未被敲响。可现在,似乎响起了沉重撞击声。
是她敲响的。
羽轻瓷并不是被一腔热血冲昏头脑。
自打儿时妈妈对她讲完这些话后,就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无论她走到哪里,那颗种子始终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往下看。
看看种子生长的土壤是否贫瘠,有没有强盗窃取他人的劳动果实。
水流是否和法制一般,渗入到最深最硬的土地上。
阳光是不是照到了每一个角落。
“以前没有能力的时候,我没办法守护那对夫妻,以至于劣币驱逐良币,再也吃不到爱吃的小蛋糕。可现在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就能守护他们的孩子。这个世道,不能这样欺负本分的老实人。”
虽然能够理解她内心的坚持,可惜,这并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
至少在现阶段来讲,几乎是注定失败的事情。
而且,极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是先从精神层面杀死一个人。
然后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彻底抹除他在世上的生存痕迹。
生时万人唾骂,死时寂静无声。
这样狠毒的招数,他见了许多次。
“你知道老教授的结局是什么吗?”
她愣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很突兀。
不过还是小心地回答道:“应该,没有被开除吧。”
他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当然没有。虽然经历了那场风波,但他仍旧在课堂上讲着课。而且,那场风波让他更为深刻地意识到,有些人真的很可怜。自那以后,他的课更加浅显易懂了。甚至还把课程放到了视频软件上传播。哪怕尽是侮辱谩骂,他也只觉得无所谓。”
羽轻瓷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确实是无所谓的。
可是许慕白忽然话锋一转:“后来,有一次出国交流的时候,老教授睡着就再没醒过来。”
她听完心里一惊,连忙问道:“自然死亡吗?”
“不知道。”
“他的家人,没有追究吗?”
“只有他的妻子理解他,试图查明真相,不过却被家族施压阻拦。”
羽轻瓷感觉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她难过地问道:“为什么要阻拦?”
他平静地讲道:“老教授一生教书育人,在他所在的家族里,算是混得最差的一个。他的妻子终生从事水利研究,更是两袖清风。”
她听完不解地问道:“他们,这么厉害,算,算混得差吗?”
“在那样显赫的家族里,相对来讲,他们两个人是低于平均水平的。听说,早年间,老教授为了和妻子结婚,拒绝了家里安排的联姻,从此和家里闹翻了。就连最边缘的领域,都不许他插手经营。不过他也没这个兴趣,一心扑在学术研究上。”
她想了想说道:“家里人是觉得他的妻子出身卑微,才不许他们结婚吗?”
“不只。据说,他的妻子来历不明,似乎是个孤儿。他是在读书的时候,跟着自己的老师,去偏远地区实地考察时,遇到她的。那时她正戴着破旧的手套,铺设比胳膊还要粗的电缆。一天下来,手上磨得都是血泡,晚上还要去上夜校。”
羽轻瓷感叹道:“白天做繁重的工作,晚上还有精力学习,她好厉害。”
“嗯。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当时她把头发剪得特别短,脸上混杂着汗和泥,干起活来丝毫不比别人慢,导致他去找她做调研的时候,误把她当成了男孩子。”
“那次调研完成后,他就跟随老师离开了那里。不过回来后,看着厚厚的调研报告,他总是想起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孩子,在对他讲偏远地区的嫁娶情况时,眼里蓄着亮晶晶的东西。后来,来年在校园里,他看到了那双满是坚毅的眼睛。与记忆中有所差距的是,‘他’变成了一个女孩儿。”
“不过,女孩儿早已忘记了他。女孩儿学习很好,在大学里一路跳级。后来,又共同经历了出国留学,过了很久两个人才在一起。”
虽然他故事讲得很细致,但她总觉得这两个人的感情美好得不真实。
她对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老教授家里的事情的?私下调查的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姥姥就是当时老教授家里,给他安排的联姻对象。他们两家是世交。”
羽轻瓷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她记得他们之前住的,就是他姥姥送他的庄园。
如果说老教授家世显赫的话,那他姥姥家那边,应该也是很厉害的人家。
果然要世代积累,才有可能……
不对。
她的妈妈,也很厉害。
一代人超越了几代人的努力。
许慕白解释道:“不过,姥姥当时喜欢的是老教授的妻子。听说,她不只学习好,生活技能也满格,遇事从不慌乱,总是镇定自若。有种强大又不失柔和的气场。给人感觉,像涅槃的凤凰一样光芒万丈。姥姥一生都很崇拜这样的女孩子。”
羽轻瓷忍不住说道:“我也好崇拜这样闪闪发光的女孩子。”
许慕白略带遗憾地说道:“在老教授死后半年不到的时间,他的妻子也离世了。是在追究老教授死因的路上去世的。”
并不是想要把美好撕碎给她看。
他只是在隐晦地向她透露,那些美好之人的最终结局。
也可能,是她的结局。
羽轻瓷在沉默了许久后,才小心地说道:“他们两个人,是,是家族内部肃清,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应该是在得罪人之后,被家族内部肃清。以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让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并非轰动全球的震慑。”
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是很容易想清楚一些事情的。
她压抑着自己的呼吸,颤声说道:“那些人,应该很害怕老教授说的话吧。尤其是害怕那些,把他的话听进去的人。”
他解释道:“如果个人理念足以撼动既得利益者的根基,那这种理念会被人从源头上扼杀。在金字塔体系中,底层思维,是上层人为构建的。上层需要底层来为自己谋利。如果强行改变的话,会面临前所未有的阻力。”
所以,你什么都不要做。
她默了一会儿道:“可我们,一直都很向往天下为公,选贤举能的大同社会啊。在向往面前,少数人为谋利所构建的金字塔体系,终会瓦解溃败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说:
许开风:这个,话是这样讲没错,但要不还是回来从长计议吧。现在毕竟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沈如霜:我一般都是把别人的地盘变成自己的地盘。
许开风:沈如霜,你找茬儿是不是!
注:天下为公,选贤举能——《礼记·礼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