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每一件脆弱衣服的材质◎
或者, 也不能全然说是无人在意。
倘若稍加留心的话,生存空间被压缩到一定程度时的弊端和缺陷,并不是很难窥见。
无论已然造成的群体困境, 是否与己有关。
只是, 唯利至上的魔幻价值观,好似半空中袭来的密集针雨, 冰冷锐利无孔不入。
人们无力分辨那密密麻麻的针到底从何方向而来,只知道每一枚针上都涂满了令人沉醉的鸩毒。
避之不及被突兀刺伤的人,不免精神错乱地欢呼雀跃。
于对他人的肆意凌虐中寻得满足。
恍惚癫狂的中毒者抱成团, 摞叠起来后像一座厚重又精密的机器。
一边以不可抵挡之势镇压在劳力者身上敲骨吸髓,一边凛然地以合理且正当的名义, 在享受完他人的劳动成果后还要冷笑着嘲讽劳力者的处境, 令丧失求助的信心和勇气。
要想完成如此庞大而复杂的掠夺, 离不开相关利益者的协同配合。
于错落有致的清晰体系中,构建一套明目张胆的霸凌逻辑。
对于掌握丰富知识而又甘心沦为造势工具,方便自己理所当然地背弃在有限资源中竭力生活的弱势群体的人来说, 并不算是件困难的事情。
因为确信自己不会成为代价,所以, 从不在意他人的代价。
容青千属于不会成为代价的人。
她此生都难以共情于那些未经过残酷法则筛选的群体。
哪怕那些法则是他们这群人刻意制造的。
但在她自己看来, 这无可指摘。
毕竟, 每个人都有权利, 或沦丧或臣服于自己钟意的规则, 深浅不忌。
只要规则的运行,对自己有利, 可以拉开差距。
因此她目前的关注点只有一个。
“所以, 那条晒得掉色的裤子最后属于谁了?”
付杨看得到容青千那看似闲适的表情里, 暗含着不屑与嘲弄。
不得不说, 人这个物种,有时候,还是蛮有意思的。
文明起来,自诩万灵之长。媚上时的礼节,繁杂得能堆砌成骷髅山。
可若是文明之余,又添了几分冷漠,那可真是连禽兽都觉得自愧不如。
禽兽尚且晓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些人却不懂。他们的脑子里,仿佛打记事起,就习惯了践踏、辱骂、抹黑、嘲讽。
他从一开始对她讲了这样多,想来都是白费唇舌。
容青千像是完全忽略了,年龄相仿的两个人,同样是脸上出了疹子,为什么一个涂了厚厚的一层药膏,而另一个只能暴露在粉尘之下。
她更加不会去深想,倘若女孩儿的中学课堂上也放过那部纪录片。
那她会带着怎样的心境,去妈妈所介绍的地方呢。
内心是否有过抗拒……还是说,因为这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选择中,相对来讲还算优渥的抉择,所以,那一部分抗拒的心思被生活的重压逐渐吞噬。
从小被家人教导着要吃苦耐劳,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孩子,在阶层缓慢流动愈渐停滞的趋势下,去到了已不复昔日荣光,压榨日渐深重的地方。
不知道在收工的午后,她会不会想念课后的晚霞。
她会不会幡然醒悟,原来人生的特定机遇,不过是一场精心设置的骗局。
只骗特定的人。
还是不要了,那样太过残忍。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女孩儿从未看过相关的纪录片。
她并不知晓自己会面临什么。
甚至一开始是被鼓励着,带着希望去到那里的。
因为在别人眼里,她是早早出来独立赚钱,补贴家用的好孩子。
不是那种明知脑子笨,却还要一个劲儿读书的笨孩子。
大家都会夸奖她勤劳朴实,听话能干。
人生的残酷之处,在于同人不同命。
答题者用同龄者的遭遇,去做论述题的填充材料,利用自己被强行灌输的满腹经纶,完成一场仅限于试卷上的文字救赎。
苍白而无力,可笑又讽刺。
有谁在乎呢?
一条晒得掉色的裤子的去向,似乎远比一个女孩儿绵延无望的生活更值得关注。
可付杨也深知,容青千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发迹前是插进松软泥土的铁锹,发迹后是黏稠刺鼻的粉刷剂,有朝一日飘到了天上,就幻化成蔽日的乌云。
将这世间的一切不公、矛盾、苦难,或深埋于地下,或粉饰于人群,或藏匿于云间。
正是因为有太多容青千这般的人存在,才能实现仅供特定者享受的荣华,助力这场让老实人无力还手的欺压。
他们的关注点,永远在别处。
他淡淡地回应着她所关心的问题。
“沈如霜从女孩儿的妈妈那里买回了那条晒得掉色的裤子,作为补偿送了女孩儿几条新的。”
容青千兴冲冲地问:“同款吗?”
其实她还挺想见一见的。
不知道是什么破烂地摊货,让羽轻瓷那么喜欢。
“起初沈如霜没想送同款的,想给女孩儿买更好的。只是女孩儿有些不太好意思,她不是那种很贪心的人,只想要一件同款的。但沈如霜还是一连买了几条同样款式的送给她,女孩儿的妈妈爽快地收下了。”
容青千满不在意地说道:“哦,那还是挺赚的。沈如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很大方。”
生意人的眼中只有生意。
因此,她根本无法理解沈如霜的用意,只当作是维护关系最简单的手段。
就是不清楚沈如霜为什么要维护这种,于自己无益的廉价关系。
付杨知道容青千永远也不会懂。
他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说了其他的事情。
“瓷瓷重新去上学的那天,穿上了那条心心念念的裤子。沈如霜以为她能消停几天,开始好好上学了。可第三天的时候,她就被老师送了回来。”
“沈如霜看到在她眼睛红红的,两腿间的膝盖内侧,分别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多大震惊,而是平淡地让她先回房间,然后自己和老师了解了一下情况。”
“老师查阅监控后发现,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是待在座位上,连卫生间都很少去。因此找不到她的裤子,被人为损坏破损的原因。只是,老师送她回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她不会是因为裤子破了被人嘲笑,想要自杀吧……”
容青千知道羽轻瓷这个人,倔强又脆弱,一念生一念死的。
“不是。她虽然一直在哭,可还没有到那种程度。老师来见家长,是因为她交上去的调查报告,被判了不及格。不过要通过也简单,重新写一份就好了。”
容青千想了想说道:“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哭的?”说完又回味了一下:“她那样性情的人,似乎为什么而哭,都很有可能。”
付杨默了一会儿道:“等送走老师后,沈如霜让她别再哭了。还说,这种材质的裤子,就是很容易磨损,褶皱处是用劣质药水烧的,属于制作工艺的问题,不然也不会是这种价格。这没什么好伤心的。”
其实去到那里的人,在买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自知质量不会很好,但好在有个合适的价格。
容青千恍然大悟:“那她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多送了那个女孩儿几条吧。”
过去的沈如霜,与女孩儿同病相怜。
在窘迫的环境下,是很难维持自尊的。
沈如霜少时过得比较艰辛,在无人问津的偏僻处长大。
自小过着精打细算的生活。
破旧而廉价的衣服,伴随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她清楚每一件脆弱衣服的材质。
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们,希望它们能陪自己久一些,再久一些。
至少要撑过最为匮乏的时期。
注定穿不长久的服饰,自身价值被商人算计得清清楚楚。
所以自生产之日起,每一道工序都未曾被人重视。
可最终却归属于对它极为珍视的人。
他人的自尊或体面,或许需要更多的东西来点缀。
可对于那时的沈如霜来说,只要穿得完整干净,就足以支撑她挺拔的背脊。
只可惜,当时她所能拥有的衣服,并不总是干净,也并不总是完整。
正如自己没有太多伤心的时间一样,沈如霜不会允许女儿难过太长的时间。
无论因为什么事,无论因为什么人,都不能太影响情绪的稳定。
可惜羽轻瓷做不到那么镇定,她一边闷闷地难过,一边听着妈妈交代事情。
“因为报告要重新写,沈如霜又把她带去了那里。和之前有些不同的是,这次调查的范围更为广阔深入,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流转在不同的工厂和企业。因为是花了钱的,所以她在那里观察得格外认真。”
容青千震惊道:“两个多月啊,沈如霜应该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她。”
他轻声道:“即便有,也不会一直陪着她。那两个多月,她和那些刚开始工作的孩子一样,是自己熬过来的。”
寻常人初入陌生的环境,尚且觉得难以适应。
更何况羽轻瓷是个不怎么正常的人。
每天都要在内心自毁无数次,表面上还要故作镇定。
“其他的地方,有着一般企业的陋习,混乱地剥削着每一个要养家糊口的人。唯独有一个企业,画风出奇诡异,她去的第一天就已经感到不寒而栗。”
“因为她发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在这里劳动力不仅退化为商品,甚至会退化为被阉割的太监,连完整的身体都无法保留。”
“那个企业名声很响,在全国各地都设有分部。哪怕是在偏远的地区,也能看到它的招牌。不过在羽轻瓷看来,那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制造太监的企业,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道消磨情志,培养太监,摧残太监。”
容青千饶有兴致地问道:“不会是流水线制造那个啥吧?”
付杨摇了摇头:“那里的员工不是很注重皮囊。外表和常人一样,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但可能是因为被阉割过,移情换志的比较多,眼中再也看不清是非对错,心里的天平总是偏向一边,脚下的路从一马平川的坦途变成了若隐若现的阶梯。”
“许是比较享受被阉割的感觉,那些员工的亲戚,也开始利用家人的便利条件,自觉过去接受阉割,以盼能享受到走路时裆间漏风的殊荣,同人相处时也能增添几分腥臭的高贵感。”
作者有话说:
容青千:我看羽轻瓷就没上过几天学吧。
付杨:嗯,她一直很厌学的,但不妨碍成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