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苍竹并未走远，他只隐去了身形在远处默默地观察着闻浅。昨天夜里他还打算杀了闻浅，可现在却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件事。他确信闻浅如今发现不了他的踪迹，于是便明目张胆地“偷看”着他。
现在的闻浅和他印象中的师尊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沦为了凡人的缘故。闻浅饿了，于是去找食物，可深山野林里哪里有熟食，他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一个野果。这里的老树都不结果的。邝苍竹看见闻浅走累了，停在一棵树下，仰起头不知道在望着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呢？邝苍竹也不由得抬头望去。
只见树影斑驳，日光阴冷，白昼如长夜。
闻浅却看了很久很久，邝苍竹见他喉头一滚，似要说话，却最终舌尖一压，又归于沉寂。之后，闻浅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往深山中去了。
邝苍竹想，如果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的话……如果闻浅一直没有找到食物的话，他应该会饿死，倒在路边，死于路上。或许这个结局比他亲手杀了闻浅要好得多。
不多时，他果然看见闻浅走累了，歇在一颗巨石之上。他皱着眉，见闻浅轻轻拂去额间的薄汗，又幽幽地叹了一声。
闻浅突然说：“大约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邝苍竹不为所动。
闻浅又道：“什么都不懂地醒来，又糊里糊涂地死去，”闻浅嘲弄地笑了一声，“连糊涂鬼也不如啊。”
邝苍竹忽然握拳，大约是有所触动。
闻浅又侧过身，捧了泥土，想捏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可泥土松散，怎么也捏不好。他想了想，又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在巨石上刻起了字。
邝苍竹凑近一看，闻浅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闻浅。
很多时候邝苍竹都叫闻浅叫师尊，世人也都称其的尊号，道玄。很少，几乎没有人会叫他的名字。连邝苍竹也逐渐忘记了。但没想到的是闻浅失忆后唯一记得的居然是自己尘世间的名字。
见闻浅十分费力地在石头上刻自己的名字，邝苍竹有些想笑，于是便轻轻地笑了。可紧接着他便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哀戚与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直接跪在了地上，掩面而泣。
狂风呼啸，吹过邝苍竹玄色的衣衫，也拂过闻浅惨白的面容。石头与石头相击所产生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邝苍竹感到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碎在了一起，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闻浅的所作所为对于修士而言是幼稚且可笑的，沧海桑田，石头上的名字又能保存多久呢？
闻浅刻好了自己的名字，又欣赏了会儿，忽而身前吹过一道清风，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闻浅沉默了半晌，倒在了松软的泥土上，昏睡了过去。而邝苍竹也早已离开。
闻浅醒后已是下午，他不得已又踏上了寻找食物之路。邝苍竹去而复返，在山中找到闻浅时天已经黑了，他看见闻浅身前燃着小火堆，而闻浅正在生疏地剖鱼。
闻浅歇息的地方是小溪旁，也许是他运气好，被他找到了水流，随后他又捡了尖头的树枝来叉鱼，好不容易叉到了鱼，他又得从头开始钻木取火。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邝苍竹没有看见，但也能从闻浅脏兮兮的脸蛋以及伤痕累累的十指看出他经历的一切。
闻浅没有刀，他挑了块尖锐的石头充作刀，划开了鱼腹。纵然忘记了一切，但闻浅剖鱼时的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天生就会用刀一样。邝苍竹看见他扔掉了鱼的内脏，又刮去鱼鳞，最后再将鱼串在洗干净的树枝上烤。等烤得差不多了，闻浅便直接下口，肉质虽嫩，但因为没有调料，想来也好吃不到哪里去。闻浅吃第一口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之后便面无表情地下咽。
闻浅只有面无表情时才像他的师尊，邝苍竹一直以为师尊除修炼的事之外对一切都无欲无求，但沦为了凡人后，闻浅不得不满足于口腹之欲，这在邝苍竹看来很是新奇。
他已经决定不杀闻浅了。他要问个明白，问闻浅为什么要杀死他的父母，为什么在杀完人之后不干脆杀了自己。更何况……闻浅现在失忆了，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个凡人。邝苍竹有不得不杀死闻浅的理由，也找了很多个不杀闻浅的理由。更何况，他始终下不去手。
填饱了肚子，闻浅找了处温暖的地方和衣而卧。他抱着双臂，腿蜷缩着，就这样不安地睡去。邝苍竹则在他的不远处，站着守了他一夜。
有次邝苍竹修炼时险些走火入魔，当时他都以为自己会爆体而亡，没想到昏死过去后竟在一片祥和中醒来，身边的一切都是轻柔而温暖的，雕梁画栋，清冽的六弦散若隐若现。他愣了片刻，随即便认出这是道玄的房间。
邝苍竹赤脚走了出去，在大厅撞见了正在看书的道玄。道玄的外衣随意地披在肩上，长发也尽数散下，仿佛是看到了不解的地方，他微微皱眉，眉头下还有一丝化不开的疲倦。
道玄在外的名头太盛了，少年天才，冷情冷血……但最惹人争议的，是他杀戮太多，身上的血债滔天。所以邝苍竹一开始是有些怕他的，更没见过道玄如此平易近人的时刻，此刻的他安静得有些脆弱。
邝苍竹刚一走进，道玄便发现了他。邝苍竹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师尊？”
道玄见是他，蹙起的眉头展开了，又揉了揉眼角，道：“你已是筑基巅峰，修行本就是随心而行，没必要急于求成，强行突破。今日幸好是我来了，你下去修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邝苍竹抿着唇，他当时刚被道玄收为徒弟，可他跟道玄的接触却少之又少。这次会强行晋级也是因为天衍宗有不少弟子眼红他的位置，明里暗里说他不配做道玄的徒弟，邝苍竹心性又高，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谢谢师尊，”邝苍竹说，“让您费心了。”
道玄看了他一眼，“你既是我弟子，我对你费心也是应当的。”
当时他听见这话是什么感受呢？大抵是感动吧。除了将他引入修仙路的苏前辈外，只有道玄对他释放出了善意。可谁能想到，一月后趁着自己外出历练之时，道玄便潜入了他家里，屠了他满门。
父母死后，邝苍竹便只有闻浅了。
可是现在，他连师尊也没有了。
邝苍竹就这样跟了闻浅三日，闻浅的生活总是那么单调，他也试图离开这座山，但邝苍竹施了法术，闻浅下山时总会迷路，终日便只能在山中生活。
闻浅一个人的时候很少说话，除了喘气之外，邝苍竹就没听见他说过话。
闻浅做什么都很干脆，杀鱼，宰兔，生火……种种。他已然做得很熟练，像是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一般。
事情的转折是发生在第四日，闻浅在山中遇见熊的时候。
邝苍竹注意到闻浅越来越往深山中去了。穿过一片密林时，前方传来窸窣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闻浅停在原地，小心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他像一只风声鹤唳的兔子，呆楞了片刻，便瞧见了一只巨大的棕熊出现在了远处。
棕熊也看见了他，四肢灵活地跑动，朝他奔来。地动山摇，野兽的嘶吼震得他耳鸣。
闻浅却没有动。
闻浅沉默着，黑黝黝的眼睛平静地望向即将要咬断他喉咙的棕熊，似乎是在等待死亡。
闻浅没有动！
邝苍竹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念头，可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拔出了剑，一道剑光便将棕熊斩杀了。
或许是因为……闻浅若是死在一头畜生手中，实在有悖他的复仇之道。邝苍竹这般想着。
邝苍竹出剑后，自然也显了身形。闻浅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化，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邝苍竹很少见师尊露出茫然的神色，心中下意识地将此刻的闻浅与自己心目中的师尊做比较。他们既相似，又不同。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水中月，可到底是水中的倒影要近一些，仿佛唾手可得一般。
“你……”闻浅开口道，由于几日没说过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可闻浅的话还没说完，邝苍竹便发难似的问他：“你怎么不躲？”
“什么？”闻浅没反应过来。
邝苍竹大概是在怨他，又像是在怨自己，他又不高兴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躲？你想死吗？”
这回闻浅听清楚了，却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在打量着他。
闻浅观察他的时候，似乎故意拖长了时间，要将邝苍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看完一遍才罢休，仿佛邝苍竹身上的每一处他都要铭记于心似的。邝苍竹有些不自在，瞥过了头去。
闻浅突然问：“你怎么在这里？”
邝苍竹不乐意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不躲？”闻浅反问了一句，无奈地笑了一声，“因为躲不了，因为不想活。这样的理由可以么？”
邝苍竹猝然望向他，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不想活？”
闻浅却怎么也不回答。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邝苍竹刚想编排个理由糊弄他，闻浅便道：“可别又说你是‘路过此地’。”
邝苍竹无言。
两个相顾无言的人。最终闻浅叹了口气，他似乎是累了，靠在树干上，对邝苍竹说：“仙长，劳驾，能否帮我个忙？”
邝苍竹僵硬地问道：“什么？”
闻浅笑着朝他伸出手：“这回带吃的了吗？”
邝苍竹沉默半晌，忽然从储物袋中拿出一颗丹药，扔给他。闻浅接住，拿在手里查看，邝苍竹道：“这是辟谷丹，吃了就不会饿了。”
闻浅听完并未犹豫，便尽数吞了下去。邝苍竹一愣，问：“你不怕我害你？”
闻浅说：“你如果要害我，为什么刚才还要救我？”
邝苍竹把头一撇，“方才那熊也朝我袭来，我并没有救你的意思。若是我见了你后动了杀心，给了你一颗有毒的丹药，你必死无疑。”
闻浅淡淡地笑道：“所以嘛，我不还活着么？”
邝苍竹抿唇。失忆后的闻浅比平常爱笑多了，可邝苍竹却说：“别对我笑。”
“哦。”闻浅说。他便不笑了。天色不早，闻浅又继续朝着深山的方向前进。见他没有要停的意思，邝苍竹有些着急，问：“你去哪儿？”
闻浅说：“不知道。”他回头看了邝苍竹一眼，“我左右走不出这深山，干脆就往山里面去，看看山里有什么。”
邝苍竹说：“山里很危险。”
闻浅没说话。
邝苍竹也怄着气似的不吭声。闻浅朝前面走了一段路，回头时发现邝苍竹还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背影，见自己回头，邝苍竹才慌忙地移开视线。
闻浅说：“仙长，跟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