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
他或许已经死了，如同魂灵一样飘在贺雪镇的上空，除了闻浅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见他。
他看见一波又一波的人进来，像当初的他一样在贺雪镇中如无头苍蝇般寻找着一切可疑的线索，最后也如陆青那般，死在了被他们救下的闻浅手上。玩家整体实力强的，熬到了春宴，杀死了范荣，救下了闻浅。整体实力较弱的，或者比较倒霉的，在春宴那天基本上就没剩几个人了，自身都难保更别提救下闻浅了。不管哪个结局都是死局。
第一次轮回的时候，闻浅还有心情跟他聊天，只不过陆青并不想搭理他，所以总是闻浅在自说自话。
“为什么每个玩家都想要杀我？”这是闻浅被玩家当成NPC杀掉后。
“范荣好蠢。”这是闻浅从范荣家的地下室里“复活”的时候。
“陆青，你怎么不说话？”这是春宴那晚，闻浅被绑在十字架上，目光穿过疯狂的人群直直地看着陆青的时候。
有人拿着刀走上前来。
陆青看见闻浅皱眉了，显然是很疼。
“有必要这样么？”陆青问。
“没必要，”闻浅眨眨眼说，“但是也挺好的。”
“好什么？”陆青难以理解。闻浅却没回答他。
第十次轮回的时候，陆青已经麻木了，他看着闻浅故作蠢态，被玩家戏耍，又问：“你不累么？”
“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闻浅笑着说，很随意的语气。
第一百次轮回的时候，陆青开始变得厌烦。
“你把我留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陆青问他，“是想让我可怜你？”
“可怜？”闻浅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彼时闻浅刚结束了这一轮的游戏，广场上尽是尸骸，而闻浅却身着白衣，在尸山血海中分外显眼。
“你可怜我？”闻浅讽刺地笑道，“我可怜你还差不多。”
陆青则回以冷笑。依他看，他们两个都是可怜人，只不过自己比闻浅要惨一点，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之后的好几百次游戏中，陆青厌倦了，直接跑去圣山上睡觉，闻浅竟然也纵容了他。等陆青再次从圣山出来的时候，闻浅已经经历了好几千轮游戏了。或许是许久不见闻浅，他的变化还挺明显，尤其是陆青还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很容易便看出来了：闻浅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癫狂。
陆青下山的时候游戏刚刚结束，但现在才一月中旬，显然没到春宴，可贺雪镇上已经没有活人了，横尸遍野。
闻浅正靠在街边的墙上，低头抽烟。他应该是早就感应到了陆青的接近，不过一直埋着头，看雪花落地，懒散又疲倦。
闻浅抽烟的姿势太过娴熟，而且每次游戏结束后回归原样时，他的身形总是高挑的，脸也艳丽非常，跟陆青在他回忆里看见他十岁的样子相去甚远。游戏里的BOSS总会偏爱于死前的样貌，而闻浅却总以青年的样貌示人。陆青早就怀疑闻浅并非本世之人，毕竟他们都能穿进一个个副本中，自然也有能别的世界的人进来。
“你在你那个世界里也这样？”陆青问。
闻浅听见他的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明明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仿佛下一刻便要倒下，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刚杀完人后的兴奋。
“哪样？”闻浅的声音有些沙哑。
陆青皱着眉：“你嗑药了？”
闻浅笑骂了一句：“有病。”
陆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很简单啊，”闻浅懒懒地答了一句，“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敢去惹我们范荣镇长，这不让范大镇长知道了自己儿子死了的消息嘛，人家一怒之下就——咔嚓。”闻浅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笑道，“范大镇长发起狂来还真是无差别攻击啊，你没见过，场面真真是好壮观啊，感觉在放烟花，血炸得到处都是。”
“你做的？”
“我做什么了？”闻浅无辜道，“如果不是他们自己疑心太重，何至于此？”
在圣山的那段漫长的时光让陆青变得更加沉稳了，以至于现在他能平静地指出：“但他们的疑心都是由你引起的，你让他们误入歧途，还反过来怪他们走错了路。”
闻浅敛去笑容，似乎是褪下了假面，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
陆青打量了他片刻，得出结论道：“你不耐烦了。”
闻浅扯了扯嘴角，又吸了一口烟，他瞧着即将燃尽的烟头，忽然说：“其实这里还挺好的，抽烟不会得肺癌。”
“那你怎么不去吸/毒？”
没想到闻浅还真的认真地回答了他：“毒品会让人变成野兽，如果为了享乐而抛弃理性回归本能的话，做人也没什么意思了。”
陆青抽了抽嘴角，“想不到你思想还挺深刻的。”
闻浅笑了一声，踩灭烟头，双手揣进兜里，直视着惨白的天空，眯了眯眼。
“陆青，以后别去圣山了，就跟在我身边吧。”闻浅说。
陆青没说话。
闻浅转头看他，笑道，“可不要想着去寻死，任何人都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你自己。”闻浅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抛给陆青，“送你的，不准扔了，不然我会生气的。”
陆青冷笑一声。
之后的任务者们死得越来越早，春宴被提前，闻浅一次次地被架起，被活吞，被杀死。一轮游戏结束后闻浅几乎都没有休息过，又立马开始了新的一轮游戏。一切都像走马观灯似的，陆青只看见闻浅像是在透支生命一样的自虐，想不通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八千次轮回的时候，陆青感觉闻浅已经不正常了，像是一座随时都会倒塌的危楼，摇摇欲坠。而且越到后面闻浅便也越发地沉默起来，曾经他是能够很好地区分演戏跟现实的，总在骗完任务者之后来逗陆青，或者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喝茶，比如看书。可现在闻浅在无人之时更多地偏向于沉默寡言，只有下雨天，以及游戏结束的时候才会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等香烟燃尽，又是新的一天。闻浅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角色，这反倒让陆青怀疑起自己的存在了。
不过要论感受最深的人莫过于7788，毕竟现在闻浅的愉悦值已经降到了负一万多了。7788也尝试过给闻浅播放一些比较欢快的歌曲，讲一些笑话，但闻浅顶多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几句，愉悦值还在往下掉，根本没用。
7788都快哭了：“宿主，你就让我帮你屏蔽痛觉吧，不然我真的害怕你会自寻短见的。”
闻浅反应慢半拍地笑了一声，“我不会的。”
“可是您现在很不开心……”7788内疚地说，要不是为了给他赚点能量，闻浅也不至于会变成现在这样。
“嗯，”闻浅没否认，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不正常，“我现在……有点奇怪，总想要毁灭些什么。”说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所以，在我毁灭我自己之前，还是让别人先来杀了我吧。”
7788昧着良心说：“这是您的世界，您就算杀了人也没什么吧……为什么非要这样逼自己呢？”
“小七，”闻浅低声地喊道，尽管声音沙哑，但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算是温和至极了，“我不是一个暴力的人。”顿了顿，闻浅又道：“暴力对我来说，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为什么？”7788不解道，“感觉您……呃，就是……呃……”
闻浅被他逗笑了，“感觉我是个随时会杀人、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精神病是吧？”
“我没这么说……”7788心虚道。
闻浅摇摇头，并没有生气，他道：“如果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罢了。对我来说打破人性的枷锁固然容易，但是我也会因此而丧失了自我。”
7788差点就被忽悠瘸了：“……可是宿主，如果人性是指人类的美好品德的话，您好像并没有那种东西。”
闻浅“嘿”了一声，对7788的回答显然挺意外的。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与出现在远处的陆青隔着雪幕对视。
闻浅喃喃道：“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后来7788才知道，闻浅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除他以外的所有物种。
在第一万次轮回的时候，春宴前夜，闻浅一个人坐在冷硬的地板上，偏过头对站在自己身旁的陆青说：“陆青，你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
“不高兴的人是你。”
闻浅道：“可是你也很不高兴。”
陆青没说话。
闻浅又问：“是恨吗？”
“恨什么？”
闻浅幽幽地叹了口气：“死不掉呀，一直留在这里。”
沉默良久，陆青冷笑道：“谁让你这么频繁地开游戏的？”
“以后不这样了，休息一段时间，”闻浅笑着看着陆青，“以后都留下来陪我吧。”
陆青讽刺道：“我还有的选吗？”
闻浅突然伸手，拉住了陆青的手腕。他将陆青从虚渺中拽回了现实，脚踩在地板上，陆青第一次感受到了厚重感，不由得一愣。
而闻浅的声音好似蛊惑：“留下来吧，陆青。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给你。”
陆青僵直着身体，却忍不住讥讽道：“我想要自由，你能给我吗？”
闻浅叹了口气，“说这个就没意思了呀。”陆青刚想嘲讽他几句，但闻浅却抬起头望着他，笑意盈盈，“不过至少，我们两个都是不自由的。而且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从这个世界里出去的。”
“怎么出去？”陆青不自在地问。
闻浅思索道：“恐怕我得再死几次，怨气还不够大。”
陆青冷笑。
第二天春宴的时候，陆青望着即将被献祭的闻浅，忽然皱起了眉头。尽管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可在今晚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不安。而他的预感通常都是很准的。
就比如——
下一秒，天旋地转，他忽然出现在了祭台上，四肢被牢牢绑住，而昨天还央求着他留下来的人却站在闹剧之外，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陆青直直地盯着他，颤声道：“什么意思？闻浅？”
“我要走了，陆青。”闻浅说。
“走——？去哪儿——？”陆青生硬地问。
“当然是离开这里，不然你以为我留着你好玩吗？”闻浅笑道，“‘我’的怨气大，不过我看你的怨气也不小嘛。我跟无限流系统都说好了，你以后就替代我继续留在这里吧。”
陆青猛地瞪大双眼。
而闻浅还在笑：“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陆青，你信错了人。——为什么要同情我呢？”
陆青怔了片刻，忽地从喉咙中挤出几声笑来，竟掉出几滴泪来。那眼泪却并不是因为难过，而是代表着仇恨。
经过一万次的轮回，闻浅终于在陆青体内点燃了一把火。烈火燎原，烧掉了他所爱与所恨的一切。
“哈……是我识人不清……”陆青的话低哑得仿佛要埋进泥里。
有人走上前来，啃咬着他，几乎要将他撕得粉碎。
闻浅说：“你看了我死了那么多次，这次总该有切身体会了吧？”
陆青咬着牙，固执地没有回答。
血肉模糊之时，陆青仿佛感觉自己只是一具骨架，孤零零地被挂在这里，风一吹，吹来蛆虫，钻进仅存的、吸附在白骨上的血肉，汲取着自己身体里为数不多的养分。
“你说得对，”闻浅突然道，“你说，我没有恨。但是——我确实对这里感到厌烦了。所以，”闻浅向他道别，“再见了，陆青。以后如果你能找到我的话，尝试着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