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中短身材的干瘦中年男人, 他长着一张窄黄脸,松弛的眼皮半耷拉着,呈以三角形状。
身着布衣、布鞋,布衣下摆还打着几块补丁, 此刻正佝偻着腰站在总督府门前。
若不是一堆人站在他身后, 任谁也认不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晋北总督。
“赞乐公主安。”姬浊浑黄的眼珠转了转, 带着大汗赏赐的封号又叫了一遍阿勒坦花。
阿勒坦花有些害怕,往谢资安身旁躲了躲, 小声道:“他是谁?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吧。”
谢资安轻声的安抚道:“不用害怕, 他是大晋的总督大人,不会伤害我们的。”
姬浊早就听说过阿勒坦花的智商如同八岁孩童了,如今一看, 传言果然不虚。
他又觑了眼坐在坐在素舆上的男子。
男子上半张脸带着黄金面具, 只露出了下半张脸。
只看那下半张脸便知此人应当是极好看的。
只可惜.......是个瘸子。
姬浊直起身子,笑了笑说道:“公主和支公子一路舟车劳顿,老朽这就安排两位进府歇息。”
谢资安道:“有劳。”
知丘推着谢资安往里走, 阿勒坦花紧紧地跟在谢资安旁边。
姬浊一边走一边道:“老朽冒昧问句, 支公子为何要以面具示人?”
谢资安回道:“脸上有疤,怕吓到人。”
姬浊叹息道:“那还真是可惜。”
谢资安微笑不语。
他一路进来发现总督府不仅一点奢华的痕迹都没有,而且朱红的墙皮也掉落的斑斑驳驳了。
谢资安以为像姬浊这种百年难遇的大贪官, 应当穿戴富贵, 吃住奢靡才对, 今日一见竟截然相反。
也不知此人贪得的巨财都用在哪里了?连房子都舍不得翻新下。
谢资安很快就发现姬浊除了对自己苛刻, 对像阿勒坦花这种贵宾也没好到哪里去。
迎接他们的接风宴相当简单。
五六道当地菜, 一壶粮食酒, 就阿勒坦花、姬浊和他三个人。
如此看来, 姬浊很有可能是只貔貅。
饭菜虽然简单,但阿勒坦花吃得十分高兴,大口吃、大口喝,也没人管她。
姬浊说道:“公主少吃些酒,可莫要吃醉了。”
阿勒坦花吃得起劲,一口气吃了七八杯,举着空空的杯子,说道:“醉就醉了,你这酒好,不像阿哈饮得酒,辣得很。”
“公主慧眼识珠。”姬浊笑道,“这是我自己酿的酒。”
古代人自己酿的酒大概是在十度左右,像姬浊这种普通人自己酿的粮食酒度数更低,谢资安以前经常出入各种酒局、饭局,饮粮食酒如同饮白开水。
姬浊夸赞道:"支公子好酒量。"
谢资安笑了笑:“谬赞。”
他食量不大,只吃了几口鱼,姬浊也吃得不多,这顿饭几乎是阿勒坦花一人吃完的。
姬浊道:“客房为两位安排好了,休息一夜再赶路如何?”
阿勒坦花手背摸了摸嘴上的油,笑道:“好啊。”
谢资安点点头。
丫鬟正要为他们引路,一个魁梧的男人忽然从门外急色匆匆地冲了进来,大叫道:“总督!出大事了!”
姬浊瞪道:“能有什么大事?贵客还在这里,休要无礼!”
男人顾不得那么多,又疾声道:“皇上.......皇上仙逝了!”
所有人一怔,姬浊率先反应过来,沉声道:“请公主、支公子去休息。”
外面的守卫里面进来,将谢资安他们带了出去。
谢资安临走时听到姬浊怒斥那男人:“糊涂!东胡人还在这里,此等大事你怎么敢在这里说?!”
再后来的谢资安便没有听到。
阿勒坦花天真道:“皇上?皇上是谁?他为什么仙逝了?仙逝又是什么?好玩嘛?”
谢资安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不好玩。”
原书洪庆帝的结局是李寒池率兵屠城后被乱贼杀死,但现在洪庆帝提前死亡,说明原书剧情线发生了比谢资安想象中更大的偏移。
洪庆帝的死亡现在极有可能会像蝴蝶效应般引发难以预料的巨大变动。
赵成霄、朱缨、李寒池.......书中所有人物的结局都不是谢资安曾经看到的那样了。
包括谢资安自己。
他现在不是现代世界谢资安,也不是那个惨死的小公爷,而是书中全新的人物谢扶青。
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本书。
即为局中人,又如何再洞察全局?
“支公子?你怎么了?”阿勒坦花道。
谢资安抓紧素舆扶手,脸色略显苍白:“没事。”
顿了顿,提醒道:“不要叫我支公子。”
阿勒坦花把玩着辫子,撇嘴道:“可是景宸不让我叫你夫婿,我不叫你谢公子,那该叫什么?”
谢资安瞥了眼后面的守卫,说道:“我们拜堂成了亲,这是事实,那么在乎他的说辞干嘛?他的说辞值几个钱?”
阿勒坦花从未见过谢资安这般差劲的脸色,心底生起惧意,小声讨好道:“我不听景宸的话,只听你的好吗?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资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被情绪左右了。
他之所以说服李寒池提前谋反,就是因为他能够看到李寒池未来的结局。
既然李寒池迟早会谋反屠城,不如让李寒池在自己的操控下谋反。
赢了,他便利用李寒池的痴情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一片蓝图,输了......他没想过。
因为他认为李寒池注定会赢。
但现在一切失去了保障,谢资安有些迷茫,他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对,是该进还是该退?
这时,他们刚好走到了姬浊准备的房间,丫鬟推开了房门。
知丘推着他进去。
阿勒坦花委屈巴巴的跟在后面。
谢资安招了招手,柔声道:“阿巴还,你过来。”
阿勒坦花低着脑袋小心翼翼走过来。
“方才是我冲动了,对不起,你愿意叫什么都好,我不为难你,也没有人敢为难你的。”谢资安道。
阿勒坦花顿时眉开眼笑:“支公子很好的,我喜欢和你成亲,你是除了阿布、额吉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
谢资安笑了笑:“怎样便是对阿巴还好了呢?”
阿勒坦花:“陪我说话,给我买好吃的就算是啦。”
谢资安微笑道:“承蒙阿巴还抬举。”
“没有抬举呢。”
谢资安看向一旁的知丘,说道:“你陪阿巴还玩会儿,我需要想单独待会儿。”
知丘领着阿拉坦花去院子里玩,屋子里只余谢资安一人。
微笑渐渐从脸上消失,眼眸一片阴沉。
-
“太子呢?”
“没回来,和赵尚书出城钓鱼去了,一日后归来。”
朱月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太子明日不得归城。”
暗影兵抱拳道:“属下领命。”
一行暗影兵即刻出发。
洪庆帝驾崩的消息尚未传出宫外,就被太后封锁了。太后给了朱月密令,无论如何,都要让朱懋死在洪庆帝驾崩消息传出前。
洪庆帝总共有四子。
大皇子朱懋,无德无能。
这种人按理说最好把控,是太后首选的傀儡皇帝,可是太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太后绝不会再走上老路的。
其次便是二皇子朱池台,可他的尸首现在还在城墙上挂着。
然后就是三皇子朱缨,邺城鼎鼎有名的纨绔子弟,行事浪荡滑稽。
对太后来说,只要没有自己想法的人都是她的绝佳人选。
但太后却从未考虑过朱缨,原因很简单,就是单纯地不喜欢。太后第一次见朱缨便觉得这孩子藏着股狡诈之气。
所以无论朱缨表现的再怎么没有威胁性,太后都不会选他。
挑挑拣拣后,便只剩下最后一个皇子了——赵婧纭的三岁之子朱耀。
这个孩子自然而然成为了太后唯一的人选。
只要朱懋一死,朱耀便能凭血统和母妃家世登基。
但朱月觉得,太后的野心远远不止这些。
洪庆帝的死其实是个好机会,只要利用好这个机会,朱月就有可能摆脱太后的控制。
但她又害怕轻举妄动后,不仅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连同她的女儿,还有晏叔华,都会被太后报复。
她的母亲她最了解了。
咬了咬牙,朱月决定按兵不动,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公主,晏大人来了。”侍女道。
朱月眼睛一亮,忙往外走:“在哪里?”
没走两步,两人便在走廊相遇。
他们隔了四五步的距离,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你们下去吧。”朱月与侍女们说道。
侍女们行礼后,纷纷退下。
长廊两侧吹来凉风,朱月腰间系得白色玉佩轻轻晃动了起来。
“见过公主。”晏叔华作揖。
朱月自嘲道:“晏大人多礼了。”
他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
晏叔华往前迈了一步:“微臣恳求公主不要伤害太子。”
太后的野心,白日昭昭。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偏偏太子在这个时候出城钓鱼,他若在城中,朱家的一众衷心臣子还能护他平安。
如今他跑到城外,一切便是未知之数了。
“你怎么知道的?”朱月警惕地问道。
晏叔华道:“路人皆知,已有百姓在街头为先帝哭嚎。”
朱月一滞,这才多长时间,前后也就两个时辰,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她现在没有功夫思考这些。
“晏大人如果来找我说这些,晏大人可以走了。”朱月道,“上次春雪绑晏大人来公主府,是我管人不利,我已然向晏大人道歉了。”
朱月一顿,眼中又泛起冷意:“但我也向晏大人说过,公主府从此不欢迎你,晏大人这是忘了?”
晏春浮嘴唇微微颤抖,叫了声:“月儿。”
朱月眼圈泛红,没吭声。
“此事事关重大发,岂能因儿女之事......”
晏叔华还没说完,就闻“嘭!”一声,朱月拽下腰间玉佩,猛然摔在他们两人之间。
玉佩登时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溅到两人的鞋面上。
朱月冷漠道:“晏叔华,记好了,我是公主,你是臣子,别忘了礼数。”
晏叔华怔怔得看着那玉佩。
这是他们唯一的信物。
朱月在腰间挂了十七年了,从未离身,但今日她却摔得如此干脆。
晏叔华喃喃道:“月儿,你何必如此绝情?”
朱月背过身子,再控制不住眼泪。
“月儿,我知道你怨恨我,可是木已成舟,我已经有了家室,你身份矜贵,又如何能做妾?”晏叔华道,“何况......何况无论妻妾太后都是绝不会答应的。”
“滚。”
“月儿......”
“晏叔华,你若还想留些体面,别让我叫人轰你。”
朱月说这话时,人已经麻木了。
她曾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都没明白的事,却在方才突然明白了。
如今站在她面前男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心里只装着她的少年郎了。
而是一个装着国家大事、宗族大事,唯独没有装她的陌生男子了。
时光啊,终是将她爱的人埋葬在过去了。
朱月再不舍得,也要放手了,可恍惚间她又想起十七年前的旧事。
十八岁的晏叔华义无反顾地要带她私奔,并许诺一定带她逃离母后。
还赠她家传玉佩为证。
她在渡口等了一夜,没有等到晏叔华,却等来了母后派的官兵。
可晏叔华没有负她,他为了她,确实是从家逃了出来,只是半路被父亲抓了回去,关在祠堂里了。
这一关便是整整两年,再次放出来时,晏父以死威胁他娶妻。
不得已,他娶妻了。
开始时晏叔华还会给她写信,信中说他会想办法带她逃。
她信了。
直到后来晏叔华渐渐不再向她写信,她跑去晏家,看到晏叔华温柔地搂着另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的肚子半隆起。
她问他为何,他却向她提及那个女子的种种温柔体贴。
他向世俗投降了。
她不肯,守着心里的少年硬是熬了十七年,今日终还是放下了。
春雪将晏叔华绑到公主府,他们闹得很难看,春雪险些为了她动手。
她站到了春雪那边,违心地说了狠话,公主府再不欢迎晏叔华登门,可是他再次登门,下人们依旧把他迎了进来。
她也依旧忍不住得去迎他。
内心还在隐隐期待,他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像十七年前般再一次带着她私奔?
去一个没有人能阻碍他们相爱的地方。
朱月抬起衣袖揩去眼泪。
“公主。”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朱月以为后面是侍女在叫她,缓了缓情绪,说道:“晏叔华走了,把地上的玉佩收拾下......扔了。”
“公主,是我。”
朱月转身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她惊喜道:“春雪!”
春雪一如离开公主府时的模样。
“我听说皇上仙逝了,所以......”
不等她说完,朱月便抱住了她。
春雪微怔,显然十分意外。
这是她和公主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朱月嗓音有些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春雪扫了眼地上的玉佩碎片,大抵猜到了一些,缓缓地伸出粗粝的手,犹豫了片刻,生硬地拍了拍朱月的背。
“公主,我们往前看。”春雪道,“皇上死了,公主的机会来了。”
“等我们把邺城的水搅得再浑一些,我带您离开这里,怎么样?”
走之前,春雪是抱定着一去无回的想法,可是她听说了洪庆帝的事,为了朱月,她还是再次回来了。
朱月松开了春雪,笑了笑。
以前她做梦都在想得事便是逃离邺城这个鬼地方,可是现在她想开了。
她不逃了。
她要以她的方式把那些恩怨纠缠全部解决掉。
“春雪,谢谢你的好意。”朱月道,“不过我现在不走了,我得留下来。你的仇报了吗?”
春雪道:“没有。”
她没有找到藏生阁阁主。
但有了些许其他的意外收获,通过那些线索她基本可以排除萧玉麒和朱缨。
藏生阁阁主藏得远远比她想得深。
朱月道:“你帮我做一件事。”
“公主请说。”
朱月道:“我方才派了暗影兵去杀朱懋,你想办法在他们之前找到朱懋,然后将朱懋藏起来,最好伪造一个他已经死了的假象。”
春雪皱了皱眉,朱月派暗影杀朱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指令。
可朱月既然不打算离开邺城,那怎敢违抗太后的命令?
若是让太后知道,朱月敢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做手脚,杀了朱月,太后也是能做出来的。
“公主想好了?”
朱月点头,说道:“朱懋和赵渠去了玉灵池垂钓,明日回来,他们应该是不知晓皇上仙逝之事。”
“你最好速战速决,你能让阿南来帮衬着点你吗?我担心不止太后一人想杀朱懋。”
朱缨、赵婧纭......他们各个都有嫌疑。
春雪道:“公主放心,我能解决。”
-
玉灵池在两城交接处,常年白雾缭绕。
“庆波,我这条肯定比你的肥。”朱懋见鱼儿上钩,一边急忙收杆子,一边忍不住嘚瑟道。
他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得站了起来。
赵渠恼道:“太子殿下,您钓到就钓到了呗,干嘛说话把我的鱼吓走,我们这场比试不算,下一场再来。”
两人约定以一个时辰为一局,一个时辰里谁钓得鱼又多又肥便是赢家。
赢得人回了邺城则要请客吃酒。
“庆波,你听到那边有什么声音吗?”朱懋似乎听到身后的白雾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没有啊,太子殿下,您可别想耍赖。”赵渠道。
朱懋才坐下,但又听到了那声音,这一回可比上一次真切多了。
朱懋无比确定自己听到了。
他连忙放下鱼竿,道:“庆波,我真听到了,咱们别钓了,我怀疑出事了。”
赵渠不情不愿地放下鱼竿站了起来,说道:“能出什么事......估计是那帮下人们起了争执,抢什么玩意呢。”
赵渠话音才落下,便看见五六道黑影从白雾中穿了出来。
他们手中握着的刀还在淌血。
朱懋吓得双腿发软,整个人站在原地傻住了。
幸亏赵渠见大事不好,急忙叫道:“太子殿下,快跑!”
赵渠左右看了眼,忽然发现他们没地方跑,拉着朱懋就往河里跑。
那些黑衣人提刀冲了上来。
赵渠二人跑了两步,也不跑了。
他俩都是旱鸭子,再往下跑不被砍死,也要被淹死。
赵渠定住脚步,挡在朱懋前面,怒道:“尔等何人?!这可是大晋的太子殿下,你们都瞎了眼了?!”
黑衣人压根不管赵渠,将他一脚踹到旁边,挥刀便向朱懋砍去!
朱懋闭眼尖叫,刀却迟迟没落下。
再睁眼时,那一排黑衣人像死鱼一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浓雾后面传来一声低低地笑:“一群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赶榜,生死时速,错别字一会儿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