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重逢

  一大早, 知丘便扫干净了院落,可待到暖风拂过,那梨花枝又撒了遍地雪白。

  知丘没招儿,索性不管了, 他推着谢资安往外走。

  “哥, 我们先去抓药吧, 你的咳嗽才好点,药万不能断了。”

  谢资安望了眼院里的落花, 轻笑道:“行,听你的, 难得今天书斋放假,抓完药我带你去吃顿好的,就去卿玉楼点你之前说得那个新出的百花桌。”

  清明学生们都去祭祖, 谢资安顺势放假歇一天。

  知丘惊喜道:“百花宴?”

  谢资安道:“嗯。”

  “哥你可太好了!”

  知丘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顿饭便高兴地原地蹦了起来,叫道:“哥就是世上最好的人!教我读书写字,让我吃饱穿暖, 现在还要带我去卿玉楼吃大餐哈哈……”

  阳光有些晃眼, 谢资安微微低下头,避开直射的强光,听着知丘爽朗的笑声, 不知不觉中眼睛渐渐弯成了月牙。

  知丘平日里不仅要照顾谢资安, 还要完成谢资安布置的所有功课。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 任务不算轻。

  这顿饭算是谢资安犒劳他的。

  两人有说有笑去了医馆, 一路上大多是知丘在说, 谢资安跟着浅笑。

  “哎呦, 真是稀奇了, 今天先生怎么跟着小知丘一起来抓药了?”医馆老板道。

  谢资安道:“书斋放一天假正好有空了。”

  知丘忍不住嘚瑟道:“我哥一会儿带我去卿玉楼去吃饭呢,就吃那新出的百花桌。”

  “呦,那是桌好菜,鲜花饼、酥炸玉兰花、榆钱饭、木槿蒸蛋、蒸槐花、桂花粥......光是念个名字我就能垂涎三尺,小知丘好口福啊。”

  知丘学着大人的模样,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哥疼我罢了。”

  医馆老板、谢资安闻声全都笑了。

  医馆老板把包好的药递给了知丘后,又从柜台处走了出来,看了眼谢资安的腿,道:“先生的腿痛近些日子可好点了吗?”

  谢资安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捏起,腿间的素布袍子登时便形成了两道褶子。

  “天气暖和起来便没那么痛了。”

  医馆老板倏忽注意道谢资安的右手手背上的狰狞疤痕,惊道:“先生的手可是怎么搞得?好好一双教书写字的手,如何伤成这样?!”

  谢资安下意识将手往袖中缩了缩,因为用了些力气,修剪得干净利落的指甲边缘泛起了白。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谢资安刚来得时候,医馆老板也问过谢资安断腿之因,谢资安那时的回答与现在的回答一模一样。

  之后谢资安常来医馆抓药,医馆老板才渐渐发现谢资安除了腿疾,身上其他的毛病也不少。

  可惜谢资安年纪轻轻弄得这么一身伤痕。

  医馆老板叹息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

  “你铺子里那幅字画呢?”

  以前谢资安来医馆总能看到墙上挂着一副题有“彪炳春秋”四字的草书字画。

  唯独今天没有看见。

  “奥,卖掉了,前两日有人出高价买,我本来也是不愿意卖的,但那人出得价实在是高,没忍住就卖了。”

  医馆老板瞥了眼空白的墙壁,又道:“我还以为先生对那字画不感兴趣呢,从没见你仔细看过,说来那字画还有一段故事,待日后先生空闲了我为先生讲讲。”

  谢资安“嗯”了一声,也没再问什么了。

  知丘拿上药,推着谢资安往卿玉楼走。

  大同府的街道宽阔,来往的人也没邺城的人多,两人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时不时有路人好奇地看向谢资安。

  大同府靠北,因气候寒冷,风沙大,本地人大多皮肤粗糙,长相豪野。

  外地来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有来的,也鲜少能见着像谢资安这般模样的人。

  谢资安头发乌黑,肤色雪白,面目又清秀俊朗。大同府那般硬的水土是养不出如此水灵的人。

  最开始谢资安办书斋,许多人慕名围观,倒不是因为想听书,而是因为想见见这位长相极佳的教书先生。

  卿玉楼前面,有几株迎春花在那拐角处野蛮生长,知丘与谢资安经过,扑了一鼻子的香味。

  花香没淡去,食物的香味就传了过来。

  “二位客官楼上请,今天楼下满桌了。”卿玉楼门口的跑堂招呼道。

  知丘皱眉道:“我哥不方便上楼,我们在楼下等等,你看有没有快吃完的,或是还没上菜的,我们换换桌。”

  跑堂看了眼谢资安,道:“唉......行吧,我去看看。”

  知丘推着谢资安刚往里走,后面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这卿玉楼是我们大同府最有名的酒楼,最近百花时节,正好出了一桌百花宴,您可要好好尝尝,权当是为近些日子赔不是了。”

  “哎哎哎,这......太客气了,洪某只能多谢藩台大人款待了。”

  “哪里哪里,我日后还得仰仗洪大人呢,洪大人里面请。”

  后面高声说话的人渐渐撵上了他们,因门窄,其中一个男人撞到了知丘的肩膀。

  男人体型肥胖,知丘疼得龇牙咧嘴。

  知丘一低头,发现谢资安正怔怔地望着那两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男人。

  知丘不明所以道:“哥,你是认识他们吗?”

  谢资安望着洪孝正说笑的侧脸,攥紧了衣袍:“不认识,我们......”

  恰时跑堂的伙计从里面出来了,喘着气说道:“刚好有桌子空下来了,两位这边请。”

  谢资安本欲离开,但看到知丘兴高采烈的模样,又不想失言,只得掏出手帕掩在口唇处,遮挡面部。

  他们刚坐下,就听到方才的男人冲跑堂叫道:“你才和我们说一楼没座了?怎么就立马引了个瘸子坐到那里?!当爷是瞎子不成?!”

  跑堂招架不住,店家出来解释道:“爷儿消消气,不是我家伙计哄您,方才一楼确实满了,那位客人有腿疾,不便上二楼,特意在这里等着一楼空下桌子才来的。”

  一时之间许多人都看向了坐在素舆上的谢资安。

  包括洪孝。

  洪孝望了眼,背影、侧脸都是十分熟悉,他不自觉得往谢资安跟前走,大同府的藩台在后面叫道:“洪大人,你这是去哪里?”

  谢资安瞥见往这边走得洪孝,忙与知丘道:“知丘,今日这顿饭闹心,我们不吃了,改天再来,推我走罢。”

  知丘虽遗憾,但也觉得闹心,推起谢资安就往外走。

  “快!”谢资安低声催促道。

  知丘为人机警,一看到径直朝着他们走来的洪孝,顿知大事不好,不待谢资安再次催促,便脚下生风,快步推着谢资安离去。

  出了卿玉楼以后,知丘来不及观望身后,立马飞快得跑了起来。

  谢资安抓紧扶手,身子被颠簸得左右摇晃。

  知丘带着谢资安藏在了迎春树后的巷子里,他们在暗中看着洪孝徒劳离去后才松了一口气。

  知丘道:“哥,那个人是坏人吗?他是要伤害你吗?”

  谢资安绷紧的嘴唇缓缓松开:“不是坏人,只是个需要避开的人罢了。”

  谢资安对于知丘来说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人,也是最好的人。

  所以谢资安不喜欢的,知丘从来不问。

  知丘“奥”了一声,便推着谢资安走出了巷子。

  忽然素舆滚动地车轮停了下来,谢资安侧头问道:“怎么了?”

  知丘没说话。

  “谢......谢提督。”

  谢资安赶忙用手帕遮住半张脸,低头道:“阁下认错了,知丘,我们走。”

  洪孝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认错。

  他松开抓着知丘肩膀的手,绕到了谢资安面前,颤声道:“提督,你原来真的还活着!”

  “小将军与我说提督还活着时,我都不敢相信。”洪孝此刻像是做梦一般,“提督,你的腿怎么了?”

  谢资安见无法糊弄过去,索性不装了,缓缓拿掉帕子,抬眸道:"谁与你说我还活着的?"

  “李小将军啊!他寻你可寻得苦啊,我与他三月分别时,我来了大同上任,他仅凭着一匹胡马在晋北五城四处寻你啊!”

  谢资安右手一颤,来不及细细揣摩前因后果,忙道:“今日洪大人就当没见过我,过去的谢资安死在邺城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瘸子罢了。”

  “我在邺城留有一笔不菲的钱财,若洪大人肯应下我的请求,这笔银子便是洪大人的。”

  洪孝惊道:“我要提督的银子作甚?”

  “我理解提督不愿回到邺城,可是小将军思你思得几欲疯魔了,为了提督,都险些捅死了赵家二公子,提督又何必这般绝情?他人不见,见见小将军也是好的。”

  李寒池发疯捅伤白月光难不成是他让得?李寒池真要为了他捅人,应该先捅自己一刀才对。

  谢资安冷笑道:“我变成这般模样,他李寒池难道一点责任也没有吗?可我不怨他,我们本就是刀剑相对,落得这般下场,是我技不如人罢了。”

  “只是现在我好不容易求得了一个安稳日子,李寒池凭什么来毁了它?”

  洪孝糊涂了:“小将军对提督不是情谊深重吗?坊间都说.......”

  谢资安打断道:“坊间传闻全凭那几张嘴,如何信得?我与李寒池从来都是无情无义,我不贪恋李家的荣华富贵,也不要什么一往情深。”

  他要的只是李寒池从他的生活中消失罢了。

  不过要不了多久,李寒池自己就会从他生活中消失。

  “洪大人既然不答应,我与洪大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谢资安道,“知丘,我们走。”

  知丘早就不耐了,扮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推着谢资安绕过洪孝,径直离去了。

  “哎呀!洪大人,你怎么跑这里了?可让我好找,你这是看谁呢......”

  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

  谢资安砰砰跳的心脏终于稍微安静了点。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李寒池毁了他现在的安稳。

  “知丘,书斋不办了,你回去收拾东西,趁着日头没落下,把能典卖都典卖了。我一会儿再写封信,你拿着信还有银子去找韩裴要路引,我们连夜离开这里。”谢资安道。

  “连夜?这么着急吗?”

  谢资安紧锁的眉头从见到洪孝的那一刻就没有舒展过。

  “嗯,很着急,我们去南方......”谢资安顿了下,说道,“找个没人我的认识地方重新开始。”

  大同府,他真的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明月高悬,夜风袭袭。

  知丘怕谢资安受凉,又为谢资安系上一件披风。

  “东西都拿上去了,车夫也在外面候着呢。”

  知丘真的好舍不得离开这个承载了他满满快乐的小院子,临行又问道:“哥,我们真的要走吗?”

  谢资安看到知丘发红的眼眶,软声安慰道:“以后会觅得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知丘吹灭了蜡烛,推着谢资安往外走。

  走到门口知丘还没有去开门,那门自己便开了。

  谢资安的心骤然一紧。

  知丘猜测道:“可能是车夫过来看看我们好了没。”

  闻声,谢资安才松了口气。

  但下一瞬照进门内的月色就被挡了个严实。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夜色太浓,看不清他全部的脸,只见他抓着门轴,嗓音嘶哑:“扶青,你这是还想逃到哪里去?”

  这道熟悉的声音令谢资安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惊颤了下。

  男人走上前,躬身抓住素舆的两边扶手,将谢资安囿于他的阴影下。

  冰冷的气息渐渐靠近。

  谢资安终于看清了那张万分熟悉的脸。

  额前的头发有些许凌乱,眼白处布满红血丝,眼底则一片鸦青,唇周还冒着密密麻麻的青茬。

  看着不再如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憔悴之态。

  可仅是看了一眼,谢资安便再受不了李寒池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立即垂下了眼眸。

  但李寒池哪知收敛,还是毫无底线地迫近他,直至两人鼻尖碰在一起才停了下来。

  李寒池盯着谢资安密绒绒的睫毛,下一秒猛然握住那颤抖的右手,并强势地用自己粗粝的指腹摩挲对方冰凉柔软的掌心。

  谢资安的力气哪里抵得过一匹急红眼的狼?

  李寒池不放手,谢资安又挣脱不得。

  两人无声地僵持不下。

  而这场角逐的结局必然是一方先无法忍受为止。

  李寒池毫无胜算的成为了赢家。

  他贪婪的目光对上一双惊慌抬起的眸子时,一字一句问道:“现在是不是该叫你谢先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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