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断刃

  谢资安在榻上又躺了五日才勉强能扶着墙站起来, 他成了档头后,衙门大院里想要鞍前马后的人变得络绎不绝。

  他喜欢清净,因此基本上都婉拒了,只留下了殷时海。

  殷时海是个老实人, 生性便沉默寡言, 没了儿子以后话更少了, 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埋头干活。

  他照顾谢资安的想法很单纯——报恩,谢资安知道, 也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来自一个长辈无微不至的照顾,是谢资安从没体验过的。

  殷时海似乎把无法给予给儿子的那些爱全部一股脑的塞给了谢资安, 尽管十分克制隐忍,却到底让谢资安体验了一次父爱的感觉。

  两个人相处下来,没什么话, 但能看出来他们都是小心翼翼的。

  殷时海是害怕让谢资安反感, 谢资安则是不知如何面对一位父亲的爱。

  这是他第一次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的拿着一块别人的糖,不知道是该送进嘴里细细品味, 还是还回去。

  毕竟那不属于他。

  殷时海端了碗米粥到榻前, 说道:“档头喝完,我陪您出去走走,外面太阳好。”

  他见谢资安坐起来困难, 一只大手犹豫了几番还是没有伸出去, 只是补充道:“院里的那几棵百日红也开了。”

  谢资安驱车从家去公司的那条马路边上, 也种有这种花树。

  一到夏天全开了, 有白色的还有粉紫色的, 绚烂而多姿。

  谢资安倏忽想起自己好像从未没有仔细欣赏过那些盛开的花草树木。

  不论是在哪个世界。

  他缓缓接过略微烫手的碗, 喉咙滚动, 答了个字:“好。”

  喝完粥以后,殷时海只给他披了件外衣,说是外面没风,天气顶热,用不着穿太厚。

  他住的小院里,一共有三棵百日红,两棵白薇,一棵红薇,这种花树的香味特别浓,别看那些花丁点大,一簇簇拥在一起散发出的香味足矣吸引许多昆虫。

  现在虽都接近卯时了,但阳光还是很炙热。

  谢资安略微眯了眯眼。

  他并不觉得晒,反而很享受此时此刻。

  他面对的好像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场景,而是油墨画上最浓墨重彩的那几笔。

  梦幻的像是身处于宫崎骏的动漫之中。

  他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眼前的花瓣,多美好啊,让他感觉自己真的在自由自在的活着似的。

  “真好看。”这一声赞叹是发自内心的。

  殷时海也难得的露出笑容,只是他说的话并不像脸上的笑容一般高兴。

  “这是我种的树,好活,不用怎么管,长得就挺不错了。没记错的话,是在儿子出生前种的,好多年了,孩子他娘喜欢这花树,便种了三棵,代表着我们一家三口人。”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睛流露出忧伤:“可惜现在就剩下我一人了。”

  谢资安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他收回摸花的手,静静地与殷时海一起欣赏着这三棵花树。

  片刻后,殷时海扭头看到了谢资安额头上的豆大的汗珠,便说道:“天气热,不能在外面待太久了,档头我们回去吧。”

  谢资安点点头。

  两人转身,却看到一个身着梨白长裙的姑娘怔怔地望着他们,她行了个礼,问道:“请问谢档头在哪里?”

  谢资安与殷时海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不认得这姑娘,谢资安率先开口道:“我便是。”

  姑娘面容恬静,看着年纪与谢资安相仿,举止装束也似是出身名门。

  她微微一笑道:“我是户部萧主事之女萧雪因,今日受人所托,特地为谢档头送一物来。”

  “因为此事机密,还望旁人回避下。”

  她言下之意便是让扶着谢资安的殷时海回避下。

  殷时海露出尴尬之情,正欲离去,却被谢资安拉住:“不是外人,姑娘但说无妨。”

  谢资安还是相信殷时海的为人,更重要的是殷时海与他并不存在利益冲突。

  这么做,还有一点便是他要给足殷时海被信任的感觉,身边多几个死心塌地的人总是好的。

  殷时海犹豫的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身侧的粗手反复揉搓着衣角,脑袋自然而然的低了下来。

  萧雪因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把金色的刀鞘。

  她款款移步上前,将金色刀鞘交到谢资安手中。

  拿到手中一看,谢资安才发现它居然是一把纯金的刀鞘,上面的纹路复杂而又精致,沟壑处还装点着许多颗细小的红色宝石。

  何其贵重,不言而喻。

  一旁的殷时海也注意到了,脸上俱是震惊。

  谢资安细细抚摸着这把没有刀刃的漂亮刀鞘。

  他想不出,究竟是谁送他如此贵重的东西?而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只见萧雪因微笑说道:“我是受太后义女萧玉麒之托,特赠刀鞘与谢档头,此事还望保密。”

  萧玉麒是何许人也?

  谢资安在邺城待了也有些时日了,听说过一些关于萧玉麒的传闻。

  太后自母家萧氏那里收养的女儿,视若己出,疼爱有加。

  虽没有封号,却比身为长公主的朱月还要尊贵。

  他与宫中这位尊贵的小姐并不相识,她送自己一把没有刃的金刀鞘是什么意思?

  谢资安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右手猛的颤了下,刀鞘失手掉了下去,压在了地上的落花之上。

  刀与鞘是互为里外,刀再锋利,也只对外,不对内。

  因为有鞘收着它。

  谢资安明白了,里面缺少的那把刃就是他,而他就是萧玉麒要的利刃!

  他替太后做事,不就是在替萧玉麒所在的那个阵营做事吗?萧玉麒为何还要避着人送这么一把鞘?

  她是为何意?

  难道是想他只做她一人的刀鞘?

  谢资安不了解萧玉麒,有些猜不透萧玉麒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但仅从这件事来看,萧玉麒为人并不简单,或者说她应该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子。

  萧玉麒既然拿刀鞘试探他,那他理应也回点什么。

  萧雪因送完刀鞘,按照萧玉麒的叮嘱并没有走,而是在原地等待片刻,看看谢资安有何反应。

  果然,谢资安说道:“姑娘稍等,我也有一物请姑娘带给萧小姐。”

  萧雪因点点头,她有些期待谢资安究竟要送玉麒什么东西。

  听玉麒说谢资安是个很特别的人,今日一见,确实与寻常人不大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殷时海把早早捡起地上的刀鞘,递给了谢资安。

  谢资安接过,说道:“殷大哥,你帮我把屋里的匕首拿过来,它就放在了我的枕头底下,还有我的那把短剑,挂在墙上。”

  殷时海即使不知原因,但得令以后,还是连忙小跑着去拿,生怕慢了,让谢资安等久了。

  拿过来之后,谢资安只接过匕首,他举着匕首,竟然让殷时海用短剑去砍匕首。

  殷时海愣了下,他担心这样砍把两把好刃都给砍坏了,再次确认道:“是砍匕首吗?”

  谢资安“嗯”了一声。

  他的这把短剑也算是个宝贝。

  江海河每次收了义子都会赏个礼物意思意思,依照江海河的身份地位,是不会送太次的。

  况且江海河十分中意谢资安,所以更得送个好的,以彰显态度。

  因此这把短剑可比谢资安从公主府偷来的匕首快了数倍,也正是因为锋利无比,它才能轻而易举洞穿谢资安的左肩。

  谢资安思及此,想起了某人发疯的模样。

  他的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之前他总是想不明白,凭李寒池如今的模样,日后为何能够成为全书反派。

  而就在李寒池把剑插在他肩膀的时候,他总算是想明白了。

  李寒池被保护得太好了,没受过一点苦,连苦难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所以才会在惨遭灭门后,变得癫狂而疯魔。

  李寒池一定是没有办法接受李家忠心耿耿服侍了三代帝王,到头来只换来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

  就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一样,他痛恨全世界,更痛恨每一个在邺城里快活着的人们。

  从前他有多正直善良,黑化后便有多偏执恶毒。

  这就是李寒池,要么成为衷心报国的不二之臣,要么成为灭国屠城的乱臣贼子。

  李寒池这种人太执拗了。

  若不是谢资安清楚李寒池身上的反派属性,往后他定是要向李寒池报这一剑之仇的。

  既然他清楚了,那他便不会随便招惹李寒池,有些亏吃了便吃了。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有病的人总是得避着点。

  “叮!”

  随着殷时海的动作,谢资安手上的匕首应声断了一半下去,他攥着匕首的两只手,全被震得又酸又麻。

  右手显然更厉害些。

  谢资安颤抖着右手把断掉的匕首插进那把金刀鞘里。

  虽然不是十分合适,但也勉强能插进去。

  他递给萧雪因。

  萧雪因接过后,低头看了一眼,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这是何意?”

  谢资安笑笑:“我想萧小姐定是位十分聪慧的女子,她会明白我的意思,姑娘若有疑问,不妨去问萧小姐。”

  萧雪因见谢资安不肯说,只得无奈作罢,她盘算着时间也不早了,得赶紧回府,否则她偷偷跑出来这件事定会让母亲察觉。

  于是她行了一礼,说道:“既然谢档头这么说,那雪因也不问了。雪因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语罢,梨白色的身影便匆匆消失在衙门大院里。

  其实不仅萧雪因好奇,殷时海也好奇谢资安为什么送人一把断刃。

  他忍不住问道:“档头送断刃会不会不太吉利啊?”

  没什么风,但许多正尽情绽放的花瓣还是脱离了花芯,漱漱地往下坠。

  像是在下一场花雨。

  或许它们是在人们看不到的时间里,已经盛开很久了,现在则是刚好接近花期尾声了。

  谢资安一边伸手去接那飘落的花瓣,一边略带笑意地说道:“花要长久时,还须剪枝浇水,不管肯定是不行的。”

  殷时海没听懂,却也没敢再问。

  其实这句话谢资安本就不是说给殷时海听得,他是说给自己听得。

  ###

  邺城的北郊外,黑色军旗竖起。

  有百人正在此地排兵布阵,声势相当浩大。

  他们阵术变幻得极快,且有条不紊,持着盾的兵士与持着红缨枪的兵士分分合合,互不干扰。

  木台上站着两个人。

  “风白哥,我想把他们也全部带去南疆,我不做什么挂名总兵,做个把总就好。”李寒池道,“别看他们出身五军营,但看他们的能力还是可以的。”

  三大营里,老弱病残全留在了五军营。而二十四卫所里不要的人也是往五军营里塞。

  五军营说白了就是个垃圾场,只有李寒池当做了个宝贝。

  朱池台看出了李寒池确实用心了,这些兵士也确实尽力了,可他们这些人没上过战场,现在摆出再好的阵营也没用。

  “景宸啊。”朱池台拍拍李寒池的肩膀,“我理解你为国尽忠的心,但是你得想想别人,他们这些人里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你走的?”

  李寒池愣住,这个他确实没想过。

  他只想着他是头儿,有指挥这些人的权力便可以了,哪曾想过他们是否愿意。

  “练兵用兵的精髓不在于你摆出多漂亮多有气势的阵法,而是你手底下的这些兵是不是全都心甘情愿的听你的指挥,为你,为咱们大晋卖命。”朱池台语重心长道。

  “行军打仗时这比什么都重要,如若做不到这一点,哪怕你是天降英才也无用。”

  朱池台忽然问道:”“你知道现在兵制中最大的弊端是什么吗?”

  李寒池想了想,答道:“调兵权落到兵部的手里,而非军队最高将领的手里?”

  朱池台笑了下,他没有嘲笑李寒池,而是长辈对小辈的宠溺。

  “不对。”朱池台道,“你知道父皇为什么愿意让我去带兵打南疆的仗,而非是其他有经验的将军吗?”

  李寒池不假思索的道:“皇子带兵打仗更能鼓舞士气。”

  朱池台眺望向远方,看到远处一排大雁飞起,缓缓道:“这是其一,其二是父皇信不过旁人,把三十万大军交给外人不如交给儿子,哪怕是我,也还是没有调兵权。”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而是苦涩的吞进肚子里。

  他的父皇生性多疑,同样也信不过他这个亲生儿子。

  最是无情帝王家。

  渭城之战,因为军饷被贪污,他们在边疆连饭也吃不饱,冬天甚至有许多人活活冻死。

  他气愤至极,抱着谁敢短老子一分军饷老子杀他全家的心态,亲自跑回邺城找户部讨今年的军饷。

  可是回了邺城他才算看明白,贪污军饷的不是谢家萧家,而是他的父皇。

  父皇用上万军士的命还有他的命去扳倒太后,只可惜做到这个份上还是没有成功罢了。

  他恨来恨去总不能去恨自己的亲老子。

  父皇心里许是也有那么点愧疚的,要不怎能连夜召他面圣?

  仔细想来,不禁可笑,儿子在前方拼命,回家想要见一见父亲还得等召见。

  来世,不如生在个普通人家。

  “风白哥?”李寒池见朱池台出神,轻声唤道。

  朱池台眼眶有些发酸,转身揉了下眼睛,说道:“行军打仗最怕得便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可目前的兵制,军队每两年所有高级将领就要调动一次,久而久之,不论是哪个威名在外的将军也指挥不动手里头的兵。”

  “我算个特例,南疆是块硬骨头,难啃,而且父皇不放心别人。”

  李寒池望着朱池台的背影,这才注意到朱池台右边的耳朵居然少了半块,只留有上面的半拉耳朵。

  难怪朱池台之前拜见祖父散下右边的头发,原来是为了遮住耳朵,他还当朱池台是学了蛮子的发式。

  得知真相,他一时心底酸涩,说不出话来。

  “五军营不在远征编制里,上战场不是儿戏,你得问问他们的意愿,愿意跟你走得便去兵部还有五军都督府报备一声。”

  朱池台转过身继续道:“南疆战事吃紧,我待不了几日,拿到军饷就即刻动身,叫他们与家里人交代好了。”

  他顿了下,目光落在李寒池清澈的眼睛上,说道:“你也是。”

  李寒池本想着带上这些人他还得能做个把总,倘若询问他们的意愿,他估计是只能做个孤家寡人了。

  对于这些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好吃懒做惯了,现在每天练兵都叫苦不迭,何况上战场是会丢命的,一问的话肯定没人愿意陪着他一起上战场吃苦。

  不过事情也没李寒池想得那么糟糕,一百人里面还是有两个人愿意跟着他。

  就是年纪不太令人称心如意。

  一个五十又五,一个才十三。

  换言之,李寒池算是拖家带口了。

  但那也比做白板天子好。

  李寒池再怎么嫌弃这爷孙俩,为了面子,还是把他俩带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百日红学名紫薇,夏天的时候真是奇香无比。

  2文中原先选用的是百户,百户世袭,仔细思考过后,我改成把总了,并非私设,把总是明代三大营设立的军职,底下管百号人。

  3将老弱病残放到五军营是我的私设,规定24个卫所也是私设。明朝历史上真正的卫所数量一直在变动。

  4从军的年纪各朝各代都不一样,有的十二三便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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