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没想到,祁莫将桃木簪收入怀中。

  敛了笑,道:

  「给他取个名字吧。」

  28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师父和两位师兄接我离开那天,白鹤村口,大伯牵着大伯母。

  他目光慈爱,看过妻子的孕肚,再看向我,说:

  「小彤以后就是仙长啦。等你堂弟堂妹出生,是要央你取名字的。」

  我从曾经里回神,咬牙问祁莫:

  「……师兄怎么不取?」

  祁莫屈指,刮了刮小孩光滑粉扑的脸蛋:

  「师兄看着佶屈聱牙的字就头疼,你肚里墨水多,你来。」

  我再也忍不了和祁莫虚与委蛇。

  猛地拔剑,架在他脖上,额头青筋狂跳。

  突然的变故,让老板娘人傻了,她嚷嚷道:

  「哎哎哎!!!这位小仙长!干什么呢?!夸你呢,怎么还翻起脸来了??」

  我没管她,直视祁莫的眼睛,一字一句问:

  「他姓什么?」

  「师兄,我问你他姓什么?!」

  祁莫抬起手微微一压,示意老板娘少安毋躁。

  缓缓说道:「一年前,我与五名执法堂弟子同去白鹤村。同行太多,不好造假,冰晶从经脉血液里炸开,谁都得死。唯有避开腹部,尚在母体的胎儿能够存活。」

  祁莫招牌式的笑完全消失了:

  「他姓管。」

  29

  锋利的剑刃,在祁莫脖上划出血痕。

  不管他说的真假几何。

  既肯坦诚私下小动作,那就不是和蓬莱一心的。

  哪怕……哪怕他亲手……杀了我的亲人。

  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我的手直打哆嗦,用尽全部理智,才收剑回鞘。

  再从警惕的老板娘手里,抱过牙牙学语的孩子。

  他很轻。

  很软。

  像极了天上云朵。

  也像飞鸟展翅掠过时,落下的鸿羽。

  我轻声道:「管冀,你叫管冀。

  「希冀的『冀』。」

  无论如何,希望仍在。

  「你爹娘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按照辈分,你要叫我哥哥。」

  30

  回去的路上,祁莫拎着酒葫芦。

  冷不丁开口:「他长得好看吗?」

  「谁?」

  「管冀。」

  我瞥了眼,刚想戗他没长眼么,就听到祁莫轻轻道:

  「在我眼里,他就是只怪物。漆黑丑陋,浑身上下,黏糊的眼、截断的肢,还有嘴里叽里咕噜的低沉暗语。」

  我沉默很久:「……好看,很可爱,比蓬莱山的兔群还可爱。」

  我停下脚步,在蓬莱山下,秋叶纷飞里,看着祁莫道:

  「师兄,你是清醒着的呢,还是糊涂着的呢?」

  祁莫站得比我高两三个台阶。

  他凝视落到掌心的枫叶脉络,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道:

  「修真之人,需早日辟谷。就算不辟谷,饮食上也要清淡。否则触犯门规,要重重责罚。

  「他们循规蹈矩,我是个例外。

  「我出身将相之家,自幼富贵,喜美食,好美酒,重盐重油,无辣不欢,总偷着破禁——」

  祁莫将腰间酒葫芦解下,凑到唇边喝了口:

  「可它们不喜欢。凡间美食,会让它们犯困虚弱的。」

  仙门总说,凡间饮食、五谷杂粮,会让人经脉斑驳,修炼事倍功半。

  但我没想到。

  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祁莫仍旧没回答我的问题。

  却又像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转过身,就着美酒,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看我河山万里,有说金玉外相。

  「又见狼烟烽火,金戈骐骥奔忙。

  「所谓豺狼走狗,所谓魑魅魍魉。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31

  寒秋到了。

  随即是严冬。

  今年本就奇寒,有的地带夏季落雪。

  哪怕是庇护周边的蓬莱仙山,这年冬日也格外难熬。

  我裹着宣燕送我的大氅,将油灯搁在地上,盘腿窝靠地洞。

  同程算说道:

  「前辈,玄铁融进你的骨头里,斩不断,我翻了半年的书,没找到破解方法,抱歉。」

  他扭了扭脖子,哈哈笑道:「无事。出去作甚,被人再杀一次吗?」

  「偷偷跑下山,没人会发现的。谁都该有自由。」我又道,「对了,我失败了。」

  我顿了顿:「现在铜铃,根本碰不了。全都被下了咒法。」

  近来我挂了个酒葫芦在旁,程算伸长脖子,就能嘬口酒,他咂吧咂吧嘴,声音沙哑:

  「那就找别的法子。我都熬了几百年,你还等不了几十载吗?」

  「也对。」我垂眸。

  专心致志地雕着手里冰块。

  一只仙鹤很快栩栩如生。

  我将它放在油灯旁,看它无声无息融化。

  然后对程算道:

  「对了前辈,明春几十个修仙门派要办群英会,您说的海上仙山『沧澜』,也在。

  「需要帮您打听,另外两位前辈的下落吗?」

  这次,程算仰起头,失了眼珠的眼眶里,似是有泪滚落。

  但又仿佛是我的幻觉。

  三百年光影凝为他一句轻叹:

  「不必了。」

  32

  每隔个十几二十年。

  各地门派仙山,都会派相同辈分的弟子,互相切磋,以门派为单位打擂台,看谁能拔得头筹。

  以此排名先后。

  如若夺魁,奖品丰厚。

  我才筑基,本想当个尽职尽责的捧哏,在旁摇旗助威。

  出乎意料的是,蓬莱让我第一个上。

  我慌忙想要拒绝。

  大师兄魏旻安慰般地拍拍我肩膀:

  「没事,开头实力都弱,不至于伤到你。赶紧去练个手,否则,太缺实战了。」

  「那……那我第二个去?」

  魏旻一本正经道:「以前都是宣燕第一个上,她上了,轮不到我们。」

  「所以今年她第二个。」祁莫在旁补充,「每年群英大会,又名,」

  身后,一群师兄齐刷刷地伸头喊道:

  「蓬莱二师姐和她没用的男人们。」

  我:「……」

  33

  作为没用的男人之一。

  我被赶鸭子上架,推上了擂台。

  对手来自千年门派「少阳派」,他们领队人很轻蔑地扫了一眼我们:

  「哦?阴盛派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今年怎么不躲在宣燕背后啦?」

  我则很有礼节地抱拳,点了点头:

  「阁下是阳虚派么?多指教。」

  四周传来几声笑,我才恍若记错了般笑道:

  「哦是少阳派,记错了,这俩词意思太像了,哎可别我这一嘴带下去,以后总有人说岔。抱歉、抱歉。诸位,请——」

  少阳派一群人被我戗得目光阴沉。

  互相对视一眼,派人上了擂台。

  第一个,是个髯须大汉,体形笨重,刚筑基不久,确实不是我对手,被我三两下踹下擂台。

  第二第三个也差不多。

  第四个金丹,被我使了个巧劲横扫出去。

  这个时候,擂台外的呼声已经沸腾了。

  宣燕在那扯着喉咙呐喊:

  「师弟好样的,干翻这群***¥!%」

  我估计她想说「鳖孙兔崽子」之类的话。

  但我没听到。

  祁莫怕损毁仙门间的情谊,及时捂住她嘴,把她拖走了。

  直到第五个,是个元婴初期修士。

  他面色凝重地朝我一颔首,招呼也不打,提剑朝我冲来。

  我猝不及防,肩膀挨了一劈。

  登时鲜血淋漓。

  我回过神来,对他似笑非笑:

  「阁下比我高上两级,用不着偷袭。」

  说着我反肘一击,狠狠刺他脉络。

  所谓灵力透他肩胛而出,将他臂上「灵脉」断了个干净——

  透视就这点好,能看清对手灵力运行,经脉位置。

  他不可置信地喷出口血。

  颓然跪地,颤声道:「你……」

  我则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踹飞出台。

  收剑,淡淡道:

  「下一个。」

  34

  我开场一挑五,让师兄师姐们高兴疯了。

  宣燕都稍微放了点水。

  没像往年那样,让其余门派输得那么难看。

  最后我们几十个人,拎着大包小包战利品回蓬莱。

  祁莫坐在树荫下,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枕臂脑后,挑了挑下巴,示意包裹,对我解释:

  「所以,每年群英会,又叫,来进货的蓬莱强盗们。」

  我:「……」

  宣燕在一旁笑骂:

  「得了,没个正经的,别教坏小师弟。还有功夫坐着磨嘴皮子?快给我去拾柴火!」

  祁莫「哎」了声,老老实实起身,和其余师兄一块,捡来枝丫,堆到宣燕身旁。

  宣燕则娴熟地就地取火,翻烤猎来的鹿肉。

  烤好后,用刀划分,一人递了一块。

  再啪叽一下,用刀背打在祁莫妄想偷偷多拿的手上,警告:

  「今儿是给小师弟庆祝,其余人,不准贪嘴!」

  说着,她将剩下鹿肉都塞给我,又看到我肩上渗血的伤口,皱眉嘱咐:

  「待会让大师兄给你换药,他手最稳。」

  我「嗯」了声,垂下头嚼着香酥的鹿肉。

  这一年,我们回程慢慢悠悠,骑着快马,行走江湖,几乎玩遍了万里河山。

  我知道,我矛盾纠结。

  我憎恨这个门派。

  痛恨它背后无处不在的黏虫。

  但我……很喜欢同门的这些人。

  35

  蓬莱山上,岁月如梭,一晃,又是三年春秋。

  我的每天变得很规律。

  晨起跑操,间或探望程算,给他带点小酒烤肉。

  上午打坐,下午看书,晚上雕刻冶炼。

  月中月末两天,下山为民解忧。

  每半年随众外出历练一次。

  许是我下山得频繁,宣燕还八卦打听:

  「哎,彤彤,你总往邺城跑,是有心仪的姑娘吗?哪怕是官家小姐,也可以提亲的!咱们蓬莱家大业大,有钱!」

  我无奈摇头:「不是。给百姓讲讲,如何防洪泄洪,储水抗旱,耕种筛种。」

  比起河伯旱魃的所谓传说,比起等人来「救赎」。

  他们更需要知道……如何自己去解决这类问题。

  不是么?

  宣燕愣了:「哎?」

  我补充道:「还做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能帮他们抵御猛兽,防范近年四处征战的各国骑兵。」

  师父摸着胡子,慢吞吞地警告:

  「奇淫巧技,还是少做为好,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我嘿嘿低头:「弟子遵命!」

  来到蓬莱的第四年,我恰好二十弱冠。

  门派给我举办了加冠礼,取字「含丹」。

  祁莫嘴贫,打趣我:

  「含丹,菡萏,莲花啊小彤。和你脸一样,都很讨小姑娘喜欢的!」

  被宣燕一脚踹了出去。

  而大师兄魏旻,则为我加冠。

  他厚实的掌心按在我肩上,犹如父兄,叹道:

  「以后,就长大成人咯。」

  宽大的月白袖袍下,我摩挲腕间菩提珠,望着蓬莱山巅。

  四十二神殿,盘龙柱威严。

  仿若漫天神明,注视人间。

  山风将我鬓发吹起。

  我忽然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

  36

  如果所有故事,都有凛冽的转折。

  那我平生第一个转折,是东魏太平三年元宵。

  我与同村人下着制作粗陋的围棋,师父乘风而落,仙风道骨,惹得众人惊慌群拜。

  第二个转折,是我惊闻亲眷尽丧。

  仙山信仰,在心里坍塌成灰。

  第三个转折,是我二十那年,深秋午后。

  我捏破腕上菩提珠,将研制了三年的粉末,倒入蓬莱雪水。

  它能让体内寄生的蠕虫,昏睡至少两天。

  第二天傍晚,我去见了程算最后一面,按照他的嘱托,带来能对付修士的毒药。

  程算面色如常:「要结束了么?」

  我实话实说:「晚辈不知。」

  他叹了口气,央我把毒药混入美酒,像是品着世间珍馐般,细细啜着。

  又将一张沧桑的脸对着我:

  「还戳着?走罢。弥留之际,老夫不想边上有人。」

  我不再畏惧他狰狞的脸,淡淡应了。

  向上走去,程算似是在放肆长啸。

  铁链震荡。

  和啸声一起,永埋地底。

  37

  当晚回到山顶。

  是个无风的月圆夜。

  我搭弓射箭,开始对准铜铃——

  射!

  这很快引起了骚乱,门派弟子慌乱冲我喊道:

  「管师弟!你干什么啊?!」

  「小师兄???快下来!!!」

  「对啊,这不是儿戏,要是被长老知道了,重重责罚的!」

  我踩着琉璃瓦,立在屋脊,没搭理他们的话,反手夹起一支羽箭,拉开硬弓。

  「啪嚓」一声,远处屋檐下悬铃坠地。

  小半盏茶时辰后,终于传来一声暴喝:

  「管彤?滚下来!」

  见我不应,又厉声道:

  「管含丹!聋了吗?你在干什么?!」

  我侧头看去,殿前不远处广场上,魏旻皱眉,脸色沉冷。

  他手按剑柄,犹如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随时准备拔剑。

  我在所有人惊呼里,猛然掉转箭尖指向他。

  又笑了声,放下,道:「毁了这些碍眼的铜铃。」

  见它们也被我损得差不多了,不足为惧,

  我将弯弓别到身后,垂眸给自己绑上护腕: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魏旻咬牙:「师门待你不薄。」

  「嗯,我知道。」我赞同点头,又提高音量,「可是诸位,你们仔细看看!所处的到底是仙山,还是虫窟?!」

  话音刚落,一片混乱。

  38

  我不知道修仙门派,如何定义走火入魔。

  但此时此刻,疯癫起来的千百号人,不亚于群魔乱舞。

  他们沉在戳破幻境的惶恐里。

  我轻轻一跃,落地拍衣,抬指拨开魏旻刺来的剑,诚恳道:

  「师兄,拼命的话,你不是我对手。」

  尽管魏旻修至出窍,我才筑基。

  但我身上一堆零七碎八的暗器。

  同时,透视看到灵力经脉的走向。

  再加上这三四年经验,足以让我猜到,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魏旻使了个「九九归一」,又被我提前翻身避开。

  我看着他丹田蜂拥而出的触手,同他说道:

  「师兄,看看你的金丹吧。」

  「……闭嘴!!!」

  魏旻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逆贼——竟敢下药让所有人走火入魔!」

  他像是想起什么:「三年前那次,铜铃舌失,也是你!」

  「是我。」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大大方方一摊手:「设计引来凡间骑兵,让师父误以为铜铃之事是凡人搞鬼的,也是我。」

  魏旻被我气得双目赤红,唇齿哆嗦:

  「宵小叛徒!师父方才闭关,你就敢拿同门开刀,蓬莱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捡回来!」

  我轻轻道:「我没求过蓬莱。」又倏地抬高音量,「更没让你们杀我亲人!」

  说着,我泄愤一般,从腰间布袋解下一个,化为白骨的小小骷髅头,甩到魏旻面前,指着道:

  「师兄,你入蓬莱一百三十载,斩七情六欲,灭红尘羁绊。

  「好!真是条汉子,好极了!

  「这是我从你魏家阴宅坟茔里刨出来的。

  「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他是你刚满月的儿子,还是所谓的,怪、物?!」

  骨骼同汉白玉石砖相碰。

  闷声骨碌,滴溜溜地滚在魏旻脚边。

  他像是被烫到,看都不看就踢开,厌恶道:

  「别拿这些东西糊弄我,说不定是你的剑下亡魂呢。」

  他抵死不信,持剑耍了个狠招,再度朝我袭来。

  挡路的白骨被他踩得粉碎。

  我看着碎骨,没有抬头,手腕处刺出的淬毒飞刃,快很准地插进魏旻丹田。

  「啪嗒」一声。

  魏旻的剑落了地。

  我悲悯地看他:「师兄,很少有人六指。而这只骷髅头下的手,六根手指。那就是你的妻儿。」

  再转向另一边,对闻讯而来,已经完全呆住的宣燕。

  轻轻问道:

  「那师姐呢,你信吗?」

  39

  宣燕没有立刻回答。

  她呆立了很久,不断低下头看自己的丹田。

  焦躁地摩挲银刀刀鞘。

  她甚至下意识想去扶魏旻,又被张牙舞爪的蠕虫惊得不敢接近。

  半晌,才狠狠按住太阳穴,似是在调息:

  「……疯了,都疯了。」

  山间罡风又起了,乌云遮住月圆。

  这次铜铃未再响起。

  宣燕的半张脸笼在黑暗里,另外半张,被山巅上,昼夜不灭的长明火,照得通红。

  我的整张脸,同样半暗半明。

  干脆侧过头,看她:「师姐,你没疯。」

  她痛苦地抱头跪地,头疼欲裂一样,喃喃开口:

  「我为什么杀了他们,让我想想,上次见到爹娘是什么时候……」

  整个蓬莱山脉,鬼哭狼嚎。

  长明圣火犹如鬼火,点缀木林之间。

  在这样的背景里,不知过了多久。

  宣燕赤红着眼,抬头看我:

  「三年前,那只旱魃,你问我『杀他干什么』……

  「为何如此疑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道:「你杀了一个小沙弥,很惶恐地倒在地上的,比我还小的……小沙弥。」

  宣燕终于崩溃了。

  她哀嚎啜泣,在满山的嚎叫里,也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垂下眼,手腕上是她替我做的精致护腕。

  我犹豫片刻,还是想上前安慰。

  可这时,异变突生。

  猝不及防地,宣燕拔出右侧弯刀,抹过脖子。

  晶莹的双眸没有焦距,只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把命赔给他们。」

  我:「!」

  我来不及阻止,保持抬手姿势,额角抽疼。

  眼前,宣燕好似被抽去所有力气,像她杀过的无数人一样,重重摔倒在地。

  一点都不漂亮。

  将祁莫刚给她买的中秋新衣,染上脏灰。

  我咬紧牙根,静默站了许久,长叹口气。

  将她落到地上的桃木簪子拾起。

  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发间。

  40

  而祁莫呢?

  他下山偷酒喝,错过下了药的山泉水。

  所以神态最是清明。

  在满世界的癫狂里,祁莫紫衣金冠,提着长剑,款步走来。

  哪怕看到魏旻的尸体,也漠然移开视线,淡淡问我:

  「怎么回事?」

  我将腕串菩提珠捏碎,漫天的白粉散开。

  如果溶于水中,将会无色无味。

  「承蒙师兄开导,特殊的食物能让蠕虫沉睡。」

  「聪明。」祁莫没看我,目光凝视不远处,「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他轻轻走过去,像是怕惊醒一个梦。

  半蹲下来,将宣燕鬓角碎发拂到耳后。

  然后将她抱到怀里,一吻她眉梢,又替她拢了拢微乱的领口,正了正微斜的发簪。

  他将佩剑抛给我:「杀了我罢。」

  我愣了一愣。

  「宣燕死了,不是你杀的,但因你而起,我应找你算账。但你亲人都是我杀的,即使非我本意——所以,我俩扯平。」祁莫悲极而笑,「杀了我。这样疯狂的日子,早他娘几十年前就过够了!」

  他也在清醒里癫狂,笑得满眼血泪。

  我拇指死死摁住剑柄。

  过了很久,才在祁莫万分期待的目光下,轻轻说道:

  「如你所愿,师兄。」

  41

  三个人,三般形态。

  魏旻是抵死不认地倔。

  宣燕是声嘶力竭地哭。

  祁莫是风轻云淡地死。

  42

  我在深秋的寒风里,站了半宿。

  看着奔走逃亡的弟子们神色痴狂地从我旁边,擦身而过。

  然后才逆着慌乱逃窜的人潮,往上。

  踏过白玉长阶,漫过仙云缭绕。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

  我劈开了长明仙府的门禁。

  朗声道:「徒弟管彤,拜见师尊。」

  师父坐在蒲团上,悠悠睁开双眼。

  他尚在闭关,丹田处的蠕虫在吐出黏腻的丝,犹如春蚕结茧,快要将他包裹其内。

  度劫后期,想要突破大乘,必须经历这般破茧成蝶——

  再孕育出一颗颗的金丹。

  就像那些无力动弹,只能「闭关不出」的太上长老们一般。

  师父缓缓开口:

  「昨夜满山的动静,你闹出的?」

  「不算。」我想了想,「毕竟我没逼着他们满山乱窜。」

  师父嗤笑了声:「雕虫小技。」

  我试探道:「……师父,您知道吗,金丹是虫丸,有蠕虫盘踞丹田……」

  师父他老人家将拂尘一扫:「妖言妖语,蛊惑道心!」

  刺骨的寒意席卷,我被瞬间提拎起来。

  他在广阔的大殿里无奈摇头,瓮声低语:

  「蓬莱不缺这样的叛徒,三百年前,也有人夜放鬼火,嚷着『唤醒』『拯救』,可笑,可笑!」

  在窒息的紧缚里,我俯视他,摇头道:

  「没人想动摇您的道心。但您……也该睁眼,看看这真实人间。」

  最后一颗菩提珠破了。

  洋洋白粉洒落。

  可师父依旧面色如常,他没有受到丁点影响:

  「狂妄。何况,何为真,何为假?」

  他的语气才叫狂妄:「我信,则为真;我否,则为虚。」

  「嘎达」一声,刺骨疼痛。

  我知道,是肋骨被勒断,刺入胸肺。

  我咳出一口鲜血,却笑了起来,讽刺他:

  「原来程算前辈说的是真的呀!度劫度劫,度劫期的人,能短暂回到现实——你早就看过人间,却又回到了仙山——是您,自行选择了这条路。」

  三百年前,他也曾像我,无比虔诚,将目睹的叛乱当作走火入魔。

  度劫期后,他闭了双眼,成为不染尘埃的座上仙人。

  可以理解。

  谁能放弃歆享几百年的供奉、实力和地位呢?

  听到我说的熟悉名字,师父缓缓眯起了眼。

  他放缓了杀我的速度,转而是漫长的折磨。

  折断手——

  我自顾自地继续道:

  「人都信奉自己见到的。他们拒绝,也不敢相信全然陌生的真相。」

  折断脚——

  「您说,是因为愚蠢,因为真相鲜血淋漓,还是颓于困境,更让人有愚昧的安全感?」

  折断脊椎——

  「毕竟,破除迷障代价太大,足以让人疯狂——」

  「管彤,你能透视对吧?和他们玩六博棋,你从未输过。」就在卸我下颚之前,师父打断我,用威严的声音道,「我也是糊涂,今儿才发现端倪。」

  他苍老的低音犹如蛊惑:

  「那你怎么能够确定,不是你的脑海里,有一只蠕虫,扎根盘踞,蛊惑你,让你误以为我们都是群魑魅魍魉,用尽下作手段,让我们走火入魔,将我们杀灭殆尽——」

  他一字一句:「它好汲取养分呢?」

  43

  璇玑仙尊不愧活了几百年,直指要害。

  这个问题,困扰我整整三年。

  我备受折磨,甚至比他更疑神疑鬼。

  怀疑是否有更为高等的神明,假借我手,为的是剿灭虫族。

  浑身伤筋断骨的痛苦,和师父鬼魅般的低语,让我头脑混沌,瞳孔骤缩。

  我深吸口气,强令自己回神。

  垂头,用牙齿叼起怀里露出的红线,甩出铜镜。

  「我当然知道真假!」铜镜落地碎裂,上面映出万千生灵惶恐的脸。

  他们是绵亘九州的芸芸众生。

  都在沉默注视着,大殿之内的我和师父。

  我放肆而道:「好,不是依赖于凡俗供奉么?这几年我改了传音铜镜,发到九州各地,来,让芸芸众生作证,谁为佛,谁为魔——」

  既然你我皆难辨真假。

  那一切,交给天下。

  44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耳畔遥远的人声。

  成千上万,混杂低语。

  我看到师父金光璀璨的丹田处,逐渐暗淡,黏虫触手吐出的长丝应声而断。

  同样应声而断的,还有快要将我绞死的拂尘。

  我重重跌落在地。

  浑身刺痛。

  散落的拂尘飘到我身上,我不能动弹,也没力气拨开。

  却仍挑衅地看着高台之上,同样无法动弹的师父。

  我撑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

  「看来,是我赢了。」

  45

  我熬着痛楚,整整十天,才感觉到,骨头稍微接上了点。

  又五天,我勉强能够坐起。

  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从古院飘入大殿。

  它落到我胸前,我颤着手拾起,抬起手,将它对着殿外蓝天,静静看着。

  它泛黄的脉络,像是黄河干涸的裂痕。

  又过了三天,夕阳快要坠落,我终于攒够了站立的力气。

  我挣扎起身,拿起佩剑,走到师父面前。

  他意识到什么,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以为,天下仙山,就这一座吗?!

  「你以为,渴望力量,妄想凌驾万民之上的,就我们蓬莱吗?!

  「你以为,这种生生不息的森严体系,筑基、金丹、元婴,等等,这一代才出吗?!

  「你以为……它们,就这一族吗?

  「你拿什么去逆转,天道命定的乾坤?!

  「而且你的眼、你的眼……哈哈哈哈……你想知道真相吗?

  「还有下了山,数不清的追杀堵截,更何况——」

  他说出了最残酷的毒咒:

  「你真的天真到觉得,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们吗?」

  「不劳师父费心。」我半蹲下来,平静地道,「若以后,遇到修士,先劝回头。不能劝者,遇到一个,我就杀一个,遇到一双,我就杀一双。我不会长生,在我死后,传下辨认虫尸的方法,如何降伏它们的手段。

  「自我以后,百代相传。仙山千座,凡人亿者,倒也不必害怕。

  「而我,永远不会成为它们。」

  我一剑斩下他的头颅,喝了口烈酒,放火烧了这座横亘千年的仙山。

  我背着滔天业火,仰头而去。

  我在火光里哈哈大笑。

  我没有回头。

  - 完 -

  □ 满目山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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