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渊神威盖世,诸魔见之尽灭,沈濯被当胸一剑,撑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他本为妖兽,需用灵力才能维持人形,此时神魂重创,便灵消力竭,胸前的血创越发严重。
粘稠的红血滴到地上,刹那间凝成刺目的冰花。
李烬霜不明白,沈濯缘何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他们殊途陌路,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不过萍水相逢,他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关的人豁出性命?
李烬霜的心骤然紧缩,逐渊剑光华大盛,无边的寒气令他肌骨麻痹。
“你为什么……”他困惑不解,参不透,喃喃地吐出断续的话语,“你不是走了吗?”
沈濯跌撞后退,挡在他身前,身形渐渐变得透明。
他想说,我不像你那么无情。
不像你那样,因为我是妖,便心生偏见。
沈濯自认不是个善妖,他也遵从本性杀人吃人,可对李烬霜,他问心无愧。
惹这小道士不快,因他不懂人世规矩,而非刻意与李烬霜作对。
只是不懂而已,他可以去学的。
沈濯张了张口,却已双目混沌,没有力气说话。
嵯峨殿内看呆的众人终于回神,程凝惊魂未定,喝令道:“我宗弟子,齐心协力,拿下这妖魔!”
林眷才找回半点神魂,应和道:“都上去,这妖强闯大阵,已经快不行了,两个都捉住!”
沈濯怒而大笑,竭尽全力道:“不怕死便来!”
他肉身边缘化作无数光点,在逐渊的剑光下消散。
李烬霜大惊失色,不顾满身伤痕,朝着他爬去。
“快走,快走!别让他们抓到你,快走!”
他们一定会杀了他的!
顷刻之间,他面前的人影迸裂为万千碎光,宛如鸿蒙混沌,流荡消散。
李烬霜怔怔地注视着碎星般的光华。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沈濯死了?
逐渊剑一声长啸,斜斜劈来,高悬在李烬霜头顶,携着天威神罚,如同一场审判。
剑身后是灼目的光明,人世善恶,妖魔鬼神,在它面前不过微尘草芥。
低沉暴怒的龙吟自四面八方袭来,笼罩在嵯峨宫上空,紧接着地动山摇。
众修士眼见着沈濯消失,不知发生何事,正以为他在逐渊剑下伏法,此刻才明白,不过是肉身损毁,将要显出原形了!
竟是一只龙妖!
李烬霜松了口气。只要沈濯没事便好。
可嵯峨宫众仙云集,还有燕卿照坐镇,他如何能逃脱?
李烬霜盯着通明的逐渊剑,一咬嘴唇扑了上去,合手握住剑锋。
有这剑镇在这,沈濯便难以脱逃,只有拦住它!
“快走!”他被剑光所伤,指掌间溢出鲜血,强忍着剧痛,“我撑不了多久,快走!”
八方龙啸如雷,散溢的白光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汇成一束白烟冲天而起,击穿了嵯峨宫顶。
这一击威势极大,几乎能将整个嵯峨宫夷为平地。程凝迅速出手,扬起一边衣袖,施法托住垮塌的天顶。
“李烬霜!”向来柔和的程凝怒视着他,“枉你为人一遭,竟与妖孽共伍!”
李烬霜猛然闭眼。
是啊,他是人不错,可同族只想着逼他杀他,只有沈濯这个妖不顾性命地救他。
可笑他们道法无边,一心向仙,却只顾仙妖之见,连人性都没了。
林追神情惊诧,上前一步,凝望着天顶的窟窿,忙道:“那妖逃了!请让弟子去追!”
燕卿照缓缓颔首。林追回身拱手,朝他一礼,匆匆赶出殿外。
嵯峨宫中乱成一团,唯独燕卿照波澜不惊。他眉间轻蹙,思索着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天极宗有护山大阵,足够抵挡大乘期的妖修魔修。方才观那妖龙,不过元婴后期,怎会有闯入宗门的本事?
天极宗护山大阵依托天地灵气而生。天地灵气充足,大阵便越强悍。
如此一遭,只能说明一件事。
在他闭关的年岁里,天地灵气逐渐消弭,到今日已经所剩无几,连一个大阵都支撑不住。
灵气消,魔气涨,这是不争的事实。魔气肆虐,天魔将出,六界大乱。
上一回天魔出世,瑶华剑尊钟离镜与那妖魔同归于尽。
瑶华没了剑尊,六界没了一位守护神。而燕卿照,没了师兄。
这一回,那妖物又想拿走什么?
燕卿照眉心紧蹙,看向李烬霜,再转向祁寻。
“你明白该怎么做。”他淡淡一句,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境界越高深的人,越是远离尘寰,越是淡漠无情。在祁寻看来,这一点他的师尊体现得淋漓尽致。
燕卿照还是要他杀李烬霜。可他不是个无情的人,他的青虹,也绝不会斩向无辜之人。
该死的只有那只妖。
李烬霜低埋着头,不管不顾地紧抱着逐渊,凌乱的衣袍被鲜血染透。
稍稍一动,一柄短剑从他腰间滑脱,躺在满地血泊之中。
李烬霜定睛一看,是他从逍遥山带来的那把短剑。不知为何,剑上缠着红绳,赫然是沈濯送他那玉锁。
先前为了躲避陆问,他告诉沈濯躲进剑里。如今沈濯故技重施,不想救了他一命。此刻沈濯逃走,匆忙中留下此物,这玉锁便阴差阳错,又回到李烬霜身边。
祁寻两指并起,轻轻一抬,逐渊剑听话地从李烬霜怀中飞走,立在众人跟前。
李烬霜回过神来,悄无声息地藏起了玉锁,牢牢攥在手里。
祁寻慢慢朝他迈步,李烬霜注视着他的靴尖,微弱地唤了声。
“师兄。”
燕卿照一走,众人的目光便回到他们身上。
“你和妖孽为伍?”祁寻紧盯着他,沉声道。
李烬霜遽然闭眼,心中一横。
“是。”
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沈濯能为他去死,他为什么不能?
李烬霜不觉得自己比沈濯金贵。
祁寻弯了弯唇角,一瞬之间,面庞上的神色竟与燕卿照有几分相似,如出一辙的淡漠无情。
“如此,那我留不得你。”
他嗓音平和,恰到好处,嵯峨宫中每个人都能听得清。
李烬霜无所畏惧,握着玉锁的手指藏在衣袖下,绞得更紧了些。
“动手吧。”
祁寻环顾四周,祭起青虹剑,两指拂过流荡着神光的剑背。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悄悄用了一个消减剑势的法诀。
青虹与他心神相通,本就不愿伤害李烬霜。一剑下去,李烬霜只会吃些皮肉之苦,再不济将养几年,总能捡回一条命。
只要瞒过了这些人,瞒过了师尊,他们师兄弟一切如初。
祁寻垂下眼眸,朗声道:“李烬霜,你身为本门弟子,竟枉顾门规,与妖孽为伍。师门上下容不得你。”
李烬霜浑浑噩噩地听着。这些话好像已经没法在他心里掀起波澜。
“我亦容不得你。”祁寻轻声道。
李烬霜猛然一震,握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
下一瞬他却想,师兄要跟他割袍断义也是情理之中。他们两个之间虽有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但更多的不过是孽缘。
在正道眼中,他已是自甘堕落,一副最丑陋不堪的模样,怨不得祁寻抛弃他。
没什么不甘不平的。
祁寻霍然抬手,青虹剑毫不留情地降下,发出一声剑啸。
锐利的剑光穿透了李烬霜的身体,他那纤瘦柔软的腰身,一瞬间便软倒在地,没有半点生气。
李烬霜一阵剧痛,墨玉似的双眸凝住,再也感知不到一切。
在所有人眼里,正是一场香消玉殒的好景。
祁寻的手微微发抖,不敢再看。饶是知道只是做戏给别人看,但亲眼目睹李烬霜受伤,还是令他痛彻心扉。
众人长吁一声,纷纷叫好。总算是除了一个妖。
祁寻收回青虹,冷漠地扫过一众修士。
“此妖已经伏诛,望宗门上下引以为戒。”
程凝不禁叹服:“寻儿,你能想通,善莫大焉。”
祁寻沉默不语。
陆问望了望李烬霜的尸身,仍是有些唏嘘。
“接下来该怎么办?”
“劳烦师兄禀报师尊,”祁寻道,“我会处置此妖。”
程凝赞赏地点头,他还要应付林眷,不再过问此事。
祁寻一言不发地走向李烬霜,凝望半刻,苍白的薄唇开合,终是没说出半个字。
李烬霜遍体鳞伤,腰腹一道致命剑伤,狰狞猩红。
他不愿用法术,而是俯下身,将地上残破的身躯抱起,带着他走出大殿。
天极宗门人都知他与李烬霜的过往,如今亲手斩爱证道,祁寻心中应当仍是有些不好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要他选择了正确的路,对故人这点尚存的情意无可厚非。
怪只怪李烬霜不识好歹。
祁寻横抱着李烬霜,走过曾经朝夕相处的宗门,一串串回忆浮上心头。
经此一事,他莫名觉得,待了几十年、对他有教养之恩的宗门无端变得陌生起来。可仔细一看,楼阁仙宫,雕栏玉砌,却是一如往昔,没有丝毫不同。
他顿悟,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他的心境,物是人非事事休。
从前他觉得凡是妖孽皆十恶不赦,如今一想,一直以来信奉的是非黑白,好似不再分明。
人也可以那般无情,像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像嵯峨殿上那些看客。
而妖……
祁寻低下头,看了看双目紧闭的李烬霜。
他若是妖,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孤零零走出山门,身形浸没在飘摇的大雪中。
接下来只要去找个地方,把李烬霜藏起来,好好养伤,便能躲过一劫。
他出身渺雾洲祁氏,兴许该带李烬霜回故土。可是转念一想,渺雾洲太远,而修仙界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安全。
祁寻思忖半晌,那便只剩人界。人世茫茫,藏个人不成问题。
他冒着大雪走了很久,途经一处崎岖陡峭的山径。怀中人呻吟一声,微弱地动了动。
祁寻顿了一瞬,嗓音干涩:“忍一忍,我会救你的。”
李烬霜眉头紧锁,再度没了动静。他默念法诀,为他减轻痛苦,护住元魂不散。
祁寻加快步伐,只想着下山救人,不防迎面撞上一个人影。
沈濯满身鲜血,胸前破了一个大洞,隔着鹅毛大雪,双目微微一眯,狠厉而冷酷。
“你骗了他。”沈濯道,“你说不会出事,他才跟你到凌绝顶。”
祁寻讥讽一笑,寸步不让。
“你也配跟我提他?”剑修敌视着他,沉声开口,眉睫沾染了雪粒,颊边青丝在刀风中纠缠,“他是我的师弟,我的道侣,你是什么?”
天生野蛮下等的妖族,纵然修成人形,不过食人寝皮的肮脏血脉。
沈濯仇恶地盯着他,冷诮道:“你什么都不是,因为你背叛他。”
玉锁留在李烬霜身上,他顾着逃命之际,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嵯峨殿上那一幕。
祁寻杀了李烬霜,用他那青虹剑亲手杀的。
李烬霜死了,而这伪君子,赢得一片赞赏,用李烬霜的死换个好名声。
斩爱证道?可笑!他哪是爱李烬霜,道貌岸然!
沈濯轻蔑道:“听见你在逍遥山对他说的那些话,我本也以为,你有多喜欢他。如今一看,你不过是在乎自己。”
当务之急是救人,祁寻不欲与他多言,抽身要走。然而下一瞬,天水绫自沈濯袖间飞出,化作一刃刀尖,狠狠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有几十年修为,是七大仙门新一代的翘楚,前途无量,却敌不过妖龙灌注全力的一击,刹那便修为散尽,濒临死亡!
祁寻再也抱不住李烬霜,怀中躯体脱手,滚进了茫茫雪地中。
剑修捂住咽喉,双目浑浊,难以置信地望着白雪地上滴落的红血,踉跄几步,倒向万丈深渊。
凌绝顶直参天穹,一摔下去,便只有粉身碎骨,绝无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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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梁子结下了,师兄归来就是大魔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