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霜召出飞剑,朝南峰群山飞去。沈濯眼光闪闪地望着他,连忙跟上。
南面一处偏僻的山峰,松柏高挂,掩映着几间简朴的居室。
正门一方牌匾,写着“松流居”。
沈濯大喜,道:“来时还听人说,烬霜住在琉璃宫中。你这般冰清玉洁的人,跟那姓云的住在一块,岂不是玷污了。还好还好。”
李烬霜冷眼盯着他:“哪里好?”
沈濯清清嗓子:“这个松流居,恰合烬霜风骨。”
“我要是有风骨,早该一剑把你斩了。”他声音凉凉。
沈濯歪头道:“别这样说。烬霜,我们这么久了,你就对我没有一点点旧情复燃?”
李烬霜瞥向随风翻涌的松林,径直走向屋舍。
“早先你不是说,南海群妖作乱,逼得你要卖身给孔雀一族。现今怎的这么闲,成天在我跟前晃荡。”
他的用词很不客气,沈濯却没半点恼怒的意思。
李烬霜坐在蒲席上,腰肢亭亭如玉,两把佩剑横在身前,指尖轻轻一划,风炉里亮起一点红火,咕噜噜煮起茶水。
不消片刻,松流居内清香四溢。
沈濯靠近他肩侧,低声道:“我的真身还在南海。”
李烬霜倒了杯茶,垂下眼皮。
就是他去海底时看见的那条龙吧。
也就是说,沈濯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从海里出来了。他现在的实力应当不算太强。
沈濯道:“你和云栖鹤分开吧。”
李烬霜平静如水:“你配讲这句话吗?”
一口饮尽茶水,他把杯子墩在案上,带着剑起身。
“我要做什么,你管不着。”
沈濯叹了口气,望着他纤瘦的影子,右手指抬起来,又缓缓放下。
次数多了,他也不太想玩硬的。没意思。
李烬霜暮时才回来,一身炉火气。
沈濯一看见他便站起身,两人眼神倏然对上。
李烬霜掏出一只匣子:“拿着。”
沈濯惊诧:“给我的?这里面是什么?”
他有点意外,仔细算算,除了那棵烛心仙草,李烬霜还没送他礼物。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李烬霜越过他走进室内。
沈濯望了望他的背影,意犹未尽。手上咔哒一下,打开了匣子。
是根银指环,式样朴实无华,有股淡淡的香气。
“戴上了吗?”李烬霜眸子低垂。
沈濯试了一试,里面没有法力,就是个普通的指环,便笑着套在指根上。
“烬霜给我这个,究竟是何意?”
李烬霜:“你不要就扔了。”
沈濯拥住他,贴在耳畔吐息:“你要是喜欢我,为何不肯跟云栖鹤分开?难道是真的喜欢偷着来?”
李烬霜淡淡地笑了一下,竟俯身到他肩侧,轻轻地蹭了蹭。
他头发上带着一股香气,恰好就是指环上沾染的香。沈濯一阵心摇神荡,一手环住纤瘦腰肢,五指梳进他绸缎似的发间。
“你今日怎么这么多废话?”
李烬霜的指头滑过沈濯脸侧。刚巧,窗棂飞进一束闪亮的阳光,落在他的手指上,把指尖照得几近透明。
沈濯挑了挑眉梢,勾住李烬霜后腰,将他压倒。一双大掌隔着层叠的衣袍抚过臀丘,重重钳住腿根,力气极大,指骨和青筋暴起。
戴在指上的银指环发出淡淡的光。
三更时分,檐下雨丝作响。
迷蒙中醒来,沈濯怀里一空,身边一阵窸窣,李烬霜下榻了。
他睁开眼,望见一抹白皙的脊背。
李烬霜没有穿衣,身上红痕斑驳,觉察到有人看他,才将一件素白寝衣裹到肩头,淡淡回过眼。
“你去哪?”
李烬霜并没答他,手上系稳腰带,脚下沉稳地往外面走。
“烬霜!”
这一声略显急切,他终于停下。
“近来心绪不宁,想是到了瓶颈。”
沈濯蹙眉,抓了抓散在肩头的发丝。
“你不是才突破吗?这么快?”
李烬霜勾起嘴角:“怎么,怕我突破太快赶上你?”
“这倒没有……”沈濯撑着后脑,啧了一声,“所以,你今天这么主动是因为……”
李烬霜不带感情:“借你龙*一用。”
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沈濯差点被唾沫呛死。
好家伙,他倒成了他的炉鼎了。
他在屋子里等了很久,没感应到有劫雷降临的迹象。过了片刻,李烬霜果然回来,神情恍惚凝重。
“急什么呀,烬霜,我修到如今境界花了上千年。”沈濯轻声宽慰,“你这么急,是想赶着飞升吗?上界可没有我,你真舍得?”
他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李烬霜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次瓶颈来得确是很快,料想是他借天魔残魂炼化道心的缘故。
那天魔虽是个恶种,却也是天地精气凝结而成,蕴含的力量强大。然而要进一步突破,光有天魔不行,他得去找其他的妖孽。
沈濯……姑且算是,趁行房事借他精华一用,有点作用,但不大。
但要真把他杀死拘魂供他炼化念珠,李烬霜还不太能动手。
实力上不允,心里暂时也不能。
这夜刚过,他便匆匆去到寒冰狱,用天乘诀将那魔种拘住,扣在念珠当中。
天魔遭受一遭酷刑,早把李烬霜当做阎王,战战兢兢问:“你又有何意图?”
李烬霜道:“给你个机会,带我去找妖魔。”
天魔哑声:“你把我当什么了?”
奇了大怪,他当初再怎么都算个万魔之尊,叫他带路?
他们道门的人没有寻妖的法术吗?
李烬霜冷笑:“你去不去?”
天魔挣扎了一瞬间:“……去。”
李烬霜直接召出飞剑:“走。”
各大宗门领域之内几乎没有妖魔敢顶风作案,飞了很久,天魔才让他停在一处人族市镇上空。
“这下面有妖?”
妖魔都会隐藏气息,性格又狡猾,不容易找到。天魔跟他们系出同源,真要论的话算得上是现世妖魔的祖宗,轻易就能堪破他们的伪装。
“对啊,”天魔残魂不情愿地说,“你下去找找。”
“不找了。”李烬霜果断开口,“你带路。”
天魔难以置信:“你,你不查查到底是何方妖魔作乱,不理清个前因后果……”
“没兴致,”李烬霜拔出焚雪剑,一声剑吟久久回荡,“我只要杀他们就够了。”
有了天魔指路,附近的妖魔巢穴被剑气扫荡一空。
李烬霜一身白袍几乎杀成了血红,擦试着血淋淋的佩剑,审视丹田的念珠。
果然,只要杀妖,他的道心就会越来越清澈灵透。
“继续。”他淡淡地出声,周遭环绕着一股血红的煞气。
天魔震惊不已:“还来啊!”
李烬霜微微点头。他出来时天地变色,隐隐透着劫雷的征兆。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冲破瓶颈,到达元婴期。
天魔窥出端倪,笑道:“美人,你我这不是殊途同归了么?”
李烬霜眼眸沉沉,映着剑上的血光。
他管不着,也不想管。只要变强就够了。
他杀的是妖,不是同族,何错之有?
“去若洲吧,”天魔嬉笑道,“我瞧寻常的妖物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咱们去动点真格的。”
妖魔也有三六九等,如飞龙羽族,便是其中至尊。
若洲,李烬霜听过,在极东之地,有棵古木直参云霄,是羽族的住所。
“可是,你此去需得小心,那里有大乘妖修坐镇,一不注意便被他们吃了。”
天魔不知不觉说出这番话。李烬霜用天乘诀胁迫他,本来两个人是血海深仇,他应该巴不得李烬霜死的。
李烬霜死了,他才能逃过天乘诀的压制恢复自由。
但现在,他倒有股微妙的不舍之意。想看看这修士做得如此绝,将来能走到何处。
他的话提醒了李烬霜。李烬霜没急着走,先御剑去了天都城,置办必备之物。
一进城中,熟悉的气息就跟在他身后。
他走的时候骗了沈濯,说要炼一件法器,诓沈濯到瑶华宗门内去寻灵材。
沈濯没疑心他要走,乐颠颠地跑去办差事,算算时日,这会儿该是他发现被骗,跑来追他的时刻了。
这妖龙,干脆改名跟屁龙算了,在追踪他这件事上一刻不差。
除了跟着他,沈濯这回来还多了癖好,一有时机就唆使李烬霜跟云栖鹤和离。
李烬霜厌烦了就骂他:“我就愿意跟别人成婚,看不惯便滚。”
一开始,沈濯也会像当初那般发疯。但李烬霜一副视死如归,冷冷淡淡的模样,沈濯怕他真的想不开寻死,只好咬着牙作罢,该换成说云栖鹤坏话。
李烬霜觉得,他实在是妖性难移,没有一点大能的架势。
天道怎么会允许这种龙到大乘的?
顶着妖龙的气息,李烬霜随便找了间客栈,为防沈濯犯老毛病,特意挑了一张床的屋子。
房中备好热水,李烬霜脱了血衣,刚刚扔下,熟悉的声线便在耳畔响起,带着低沉的撩拨。
“你骗得我好苦。偷偷去了哪?弄得这般脏。”
李烬霜没理他,抬脚踏入水中,却被沈濯拽住手腕往怀里一带。
“不是嫌脏?”李烬霜抬起眼睛瞅他。
沈濯在他脸蛋上重重亲两下:“你是我的人,再脏也是我的。”
李烬霜嗤笑。
他不着寸缕,颈间一根漆黑的锁链,手上、足上套着铃铛银环,身躯白得耀眼,沈濯看得口干舌燥。
“我抱你下去。”
房中设有汤池,汤池很大,用石砖砌就,像一方温泉,汹涌地冒着热气。
沈濯为他搓洗,李烬霜眼眸渐渐迷离,靠在强健肩头,指腹捋起一缕湿发。
“你每日都跟着我,没想过修炼,成仙吗?”
沈濯道:“很久以前想过。”
那是李烬霜刚刚身死,还没复活的时日,沈濯拼了命地想突破,最终也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大乘之境。
“那为什么现在不了?”
沈濯的眼眸被热气晕染得湿漉漉的,竟显得几分温柔。
“烬霜,活在世上就只想着修道飞升,没有别的念想吗?”他反问。
李烬霜动了动,脖子上的锁链便哗啦作响。沈濯摁住他:“让我抱久一点,好不好?”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
“活着自然要修炼,否则没几十年就死了,跟凡人何异?”
沈濯看着他:“我倒觉得做凡人很好。爱恨情仇,七情六欲,可惜没有长久的寿元。”
他蓦然抓住李烬霜的手,捧着他的脸蛋,言辞咄咄:“烬霜,我们现在已经能够长寿,为何还要执着于飞升上界?留在凡事长相厮守,不是也很好?”
李烬霜淡淡:“你倒是把你我的仇怨忘得一干二净。”
“那算什么仇!”沈濯急迫道,“就因为那次误会,这么久了你还没消气吗?”
李烬霜拨开他的手。
“这世间有很多人,总觉得别人的心事是小事,有什么跨越不过去的。”他斜斜地扫过他,烟粉的唇瓣轻启,“你要劝我大度?”
沈濯被他盯得背后发凉。
李烬霜自顾自拨弄着水花:“谁比较大度,你去找谁。我小心眼,这仇能记到下辈子。”
沈濯深深呼吸,几乎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一句“我陪你”卡在喉咙中。
水花四溅,李烬霜起身走了,留给他一束背影。
他终是没说出那句话。
记仇就记仇吧,他反正是在李烬霜身上吊死了。
既然李烬霜不愿意,那他就不求原谅,也不劝他大度,逼他消气。
他陪着他,愿意陪到下辈子。只要他不飞升、不湮灭,他们两个就始终在一起,跟执手偕老也没差别。
其实沈濯偶尔也挺懊恼。
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当年救李烬霜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他磋去所有棱角,吃得死死的。
他就像着了魔,世间万万千的好人不去要,偏偏要一个跟他冤孽纠缠的李烬霜。
某种程度上说来,他跟李烬霜挺配的。一个非要记仇,一个非要吊死。
李烬霜换好衣衫,青丝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拎着本道书看,墨色的长睫低垂。
沈濯忽然很想抱住他,什么都不做,抱住就好。
他摸索到窄小的榻上,轻轻环住纤细的腰肢。李烬霜还是下意识抗拒了一下,随即不动。
沈濯心中欢喜,埋在他的后颈上,细细嗅着温软的香气。
李烬霜道:“我明日还有事务在身,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濯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再动,只是抱住他。
李烬霜余光扫向肩侧,指腹停在书页上,把那一团碾得发皱。
翌日,晨光熹微。
备好丹药符咒,李烬霜起身朝若洲走。
他没有等,沈濯已经默契至极,老实跟在身后。
“烬霜要炼什么法器,去若洲寻灵材?”
若洲地界靠近东海,而东海为日出之地,云层间金光浮动。
孔雀翟鸟清鸣高飞,盘旋在云海霞光之间,亲昵地迎接。
李烬霜利落抽剑,剑起羽落,一只翟鸟血溅数丈,哀叫着坠落。
孔雀惊惶鸣唱,朝云间逃去,李烬霜召出青虹,冰冷地吐字:“追。”
青虹嘶啸着飞去。
沈濯看呆了眼。
“你……”
李烬霜抹去剑上血痕,昳丽地笑:“心疼?”
沈濯脑子乱嗡嗡的,尽力理出头绪。
“不……烬霜,它们没有犯错啊,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烬霜道:“你当初修行杀人的时候,有想过为何要那么做?”
沈濯只觉荒谬:“所以,你是在报复我之前杀人?”
“不,我在告诉你缘由。”李烬霜御剑追向青虹,“你当初是怎样想的,我现在就是怎样想的。”
沈濯当初的念头很简单。弱肉强食,世间至理。
但看到李烬霜动手杀戮,实在惊悚了点。
恍恍惚惚追上去,李烬霜已经拿回青虹,手上几尾翠碧的孔雀羽。
他偏头问沈濯:“漂亮吗?”
沈濯迟疑道:“你……你漂亮。”
李烬霜捻着翠羽,有点恶意地开口:“既然漂亮,就折来给你做一顶发冠。”
他把翟鸟孔雀的尸首收集起来。这两者都是天地之间的灵兽,取下羽毛,剔去骨肉,足够炼造一件护持他渡劫的法器。
李烬霜在一片大泽前落下,找到一处山洞,摆开炼器炉。
沈濯静静地看着他处置两只灵鸟。
不对啊,他的烬霜怎么变成这样了?
可是,他想不出半点劝解的话。且有预感,就算他说破了嘴,李烬霜也不会听。
湖边雷声闷滚,不久,大雨倾盆而落。
李烬霜取出法伞,扔向空中。五彩的灵伞金光大盛,遮盖住他的身形。
“你走吧,”他对沈濯道,“劫雷到此,可能误伤。”
沈濯盘膝坐定:“无妨,我为你护法。”
李烬霜张了张口。
“随便你。”
须臾电闪雷鸣,霹雳一声响过一声,碗口粗的金雷劈入山洞,汇聚到了灵伞上。
伞盖轻轻颤动,分毫无损。紧跟着,第二道、第三道……
李烬霜丹田中的灵气受到感应,汹涌鼓胀,那一颗道心念珠飞速地旋转,透出淡淡的血色。
他这次渡劫并非稳扎稳打,而是走了捷径,天雷比上回凶猛了几倍不止。纵然有灵伞护身,沈濯在旁护持,滔天的灵压依旧叫他颅脑欲裂,胸腔几欲爆开。
李烬霜口中泛出血腥,抬指一抹,眼下、唇角缓缓淌出一缕鲜血。
天雷声嚣渐歇,那把伞也破得不成样子,耳畔一阵阵嗡鸣。
还是沈濯闪身过来抱住他。
李烬霜奄奄一息:“冷。”
沈濯拥得更紧,为他擦去血痕,两手不停揉搓他的手。
“你看,这是逆天而行,别再冒险了好不好?以后我陪着你,咱们一步一步来。”
李烬霜摇摇头:“你不明白。”
他抬起手指,指头不停发颤,摸上脖间的铁锁,喃喃地重复。
“你不明白。”
沈濯忽而怔住:“你想要我解开?你说啊!这是何苦?”
李烬霜挣开他,扬手取下佩剑,拄着剑身,跌跌撞撞站起来。
“我说过不要了,你听了吗?”
他气息微弱,疲累地叹息:“沈濯,别管我了。让我自己走下去,看看能到什么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