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霜为沈濯斟酒。
细细的雨丝打在手腕上,指尖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
足上的银铃铛还没取下来,他稍稍一动,便与手上的银环一同作响。
天上一轮月亮清晖朦胧。
“看够了吗?”李烬霜试探着问。
沈濯垂下眼眸,心思却不在酒上,指头抚着李烬霜手腕。
“有些东西是看不够的。譬如烬霜。”
李烬霜皱眉。
沈濯挑了个“好地方”。幽篁居深处有一寒潭,泉水乌黑,不知深浅。周遭寒气入骨,久坐一会儿,李烬霜便觉得浑身阴冷。
竹海沙沙作响。沈濯缓缓抬起李烬霜手腕,就着他的手,把那杯酒喂到口中。
“很香。”撩拨似的品评。
李烬霜身子一颤,差点丢了酒杯。
“陪你够久,我得走了!”他慌忙起身。
“唉,烬霜,”沈濯跟着站起,步伐有点奇怪,“何必这般怕我。”
李烬霜犹疑着,低声道:“……你对我那些所做所为,还问我为何怕?我要走了,佛门净地,你还是好自为之。”
他逃一般往前走,穿进竹林,唯恐慢了一步就被妖龙追上。
身后,沈濯步履窸窣凌乱,眨眼便听不到。李烬霜又觉古怪,回头看去,哪里还有妖龙身影。
潭水映着明月,荡起层层涟漪。
李烬霜心惊。
不会坠进去了?
他不禁疑惑,龙会不会淹死?
沈濯是饮了许多。唤他出来看月亮,眼睛却一直盯着李烬霜,叫他好不自在。李烬霜心头紧张,便一直给他灌酒,手上不停歇。那妖龙也是海量,来者不拒,不知饮了多少杯。
李烬霜倒真有点心慌。
“沈濯?”他快步折回水边,蹲身查看。
潭水渐渐平静,从深处冒出几个漩涡。
李烬霜伸手进去捞了捞,一沾到水,冻得牙根打颤。
一股大力骤然袭来,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一根粗壮的鳞尾便将他卷进潭水。
水下一片黑暗,暗流冲击着双耳。李烬霜暗恨不已,就不该相信狡猾的恶龙!
冰冷的水流涌进脏腑,挣扎得越快,溺水得越快。仓皇之中,一双铁臂钳住他的腰肢,将他的身体猛然收拢。
李烬霜忍着昏厥睁眼,果然是他,笑得一脸得逞。
“你亲亲我,便能呼吸了。”
李烬霜瞠目怒视,却说不出话。良久,肺里的空气一丝不剩,迫不得已贴近妖龙,闭眼吻住他的唇。
果然,冰冷的寒气灌入鼻腔,水流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隔绝在外,李烬霜顿觉轻松。
沈濯顺势摁住他的后脑,腰上的手臂揽得更紧。冰冷的舌头长驱直入,扫过贝齿,勾缠住李烬霜的。
李烬霜觉得不对劲。
往日也曾有过亲吻,但他的舌头……没这么长过。
也没有分叉。
这混账时不时现出原形,多数时候是尾巴和爪子,这回竟成了舌头。
堪堪能呼吸,李烬霜怒不可遏地传音:“亏你想得出来!快快送我上去!”
沈濯拥着他,长尾搅动潭水,游向更深处。
“你!怎么还变本加厉!”
“烬霜总说佛门不可放肆,那我带你到这水下,总可尽兴了吧?”
李烬霜一怔,还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粗壮的银尾扫出一道水浪,缠在他腰间。
他的衣袍已经湿透,紧贴着身躯,薄薄一层,聊胜于无。龙尾挤进腿根,徐缓地滑动,便能感知到一片片粗硬的鳞。
李烬霜乍然红了脸。却逃不掉。在这暗无天日的水底,水流冰寒汹涌,唯有抱着龙躯,才不至于溺亡。
再次重见月亮时,他几乎是死了一回,瘫在岸边冰冷的石头上。
白龙环绕在他周围,身躯如山,龙头亲昵地蹭着李烬霜胸口。
“很舒服吧。是不是比岸上,好多了?”
李烬霜没有力气,疼得几乎晕厥,瞥他一眼。
尖利的龙齿在他颈间试探般地啃咬,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水痕。
“又在发什么疯。”李烬霜嗓音沙哑。
“我想,干脆把烬霜也变成水族,”白龙长躯游动,把李烬霜团得更紧,“如此,我们便在水下,不会有人打扰。”
李烬霜盯着龙脑袋,头一次在龙的脸上看到了荡漾的神情。
他实在太累,浑身都疼,没兴致驳斥他荒谬的话,眼睛缓缓闭着,靠在龙躯上。
良久,身下一片摇晃。李烬霜浑浑噩噩睁开眼,沈濯抱着他,正朝幽篁居走。
“烬霜真漂亮。”
的确非常美。李烬霜本就较沈濯矮小,卧在他怀中便更显得玲珑。才从水中捞起来,发丝肌肤湿漉光滑,泛着水色,像颗生辉的珍珠。
李烬霜埋进他潮湿的衣襟里,洁白的足尖光裸,仍在滴水,一颗颗莹亮的指甲宛如薄透的玉石,足跟随着步子慢慢地荡悠。
“你说喜欢我,也只是喜欢我这张脸吧?沈濯,归根到底,你不过见色起意。”
沈濯停下脚步,道:“哪个喜欢,不是见色起意?若长相不合心意,谁又愿意搭理。”
“你,又来强词夺理。”
幽篁居露出一方尖角,檐下风铃轻轻摇摆。
沈濯接着走,坦然道:“你要觉得我胡说八道也罢。我就是贪你姿色,馋你身子,现在还想要你的心,怎么样?老天爷让你长着我喜欢的脸,那就是注定要我们纠缠不休。”
他把李烬霜放回榻上,换了干净寝衣。摸了一通,又心猿意马。
“再来一次吧。”妖龙贴着李烬霜耳根撒娇,“你看月亮还在中天,夜还长。”
李烬霜冷笑:“你不要同我玩把戏。”
沈濯不解他的斥责,委屈得很:“什么意思?烬霜,怎么这样说?”
先前拖他下水,月亮就已经在天顶,耽搁这么久,怎么可能还在中天。显然是沈濯使了障眼法,又来骗他。
沈濯皱眉道:“你竟如此想我?”
“那不然呢?”李烬霜抬眉,“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沈濯打开窗户,天顶一轮月亮,云层一动不动。
李烬霜披衣下榻,凉凉地扫他一眼,道:“还想狡辩么。”
沈濯不言语,指头变换,却用不了妖力。
李烬霜这才意识到不对,紧跟着掐了几个诀,亦是无事发生。
“你看,冤枉我了吧。”
李烬霜大惊失色:“怎么可能,好端端的……”
他们都用不了法术了?
“是那水有问题?”
沈濯道:“若是水有问题,我早该知晓。走,去外面看看。”
李烬霜任由他拉着,一股不祥的预感盘旋在心头。
出幽篁居,隔着薄薄云雾,可见整座大无量山都燃着萤火似的灯光,在夜雨细风中飘来荡去。
事发突然,失去法力的不止他们二人。到祖师禅房跟前,各宗各派已将禅院围得水泄不通。
一盏盏灯笼驱散浓稠的夜雾,堪堪照亮人脸。
闻韶远远地唤道:“阿濯,你终于来了!”
沈濯轻轻颔首,伸手到身后,却扑了个空,转头一看,李烬霜已与瑶华弟子们在一块,冷眼盯着他,身边就是云栖鹤。
云栖鹤解下外袍,搭在李烬霜肩头。
“怎么弄湿了?”
李烬霜拢紧衣领,淡淡道:“夜里下雨,忘记关窗。”
他顿了顿,问道:“怎么回事,都到空觉大师这里来讨说法?”
云栖鹤道:“元始寺有一秘法,名为天乘诀。此法威力强大,凡在其领域之内,能压制万法。当初祸乱世间的天魔便是被它镇压在烈火狱,不得超生。”
李烬霜觑向黑漆漆的禅房,回忆起一面之缘的老和尚,道:“空觉大师为何要用天乘诀对付同道?”
云栖鹤:“见过他便知道。”
众人等了许久,暗雨越下越大,长夜浓得化不开。湿淋淋的屋瓦上盘踞着一团旋风似的雨雾。
元始寺长老空云披着蓑衣前来,合十道:“老衲来迟!阿弥陀佛,诸位道友可曾见过师兄?”
一女修不耐道:“你们元始寺怎么搞的,邀大家来清谈切磋,却在背地里耍心眼,用天乘诀摆我们一道,究竟居心何在!”
大家等了很久,心中怨气积攒,不免应和。
“就是,空觉大师到底在哪?怎么人也不见?”
“若是误会,早些说开就是了。避着不见人算什么?早知道不来了。”
“快些让他出来,不然我们可要走了!”
空云陪着笑,苦涩道:“道友们稍安勿躁,我这便前去请师兄露面,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李烬霜凑近云栖鹤耳边:“有点奇怪。”
云栖鹤笑了笑,也与他贴近,望着李烬霜温柔道:“怎么?”
“空觉大师若在里面,为何躲着不见人?”李烬霜思索着,“要么是不在,要么就是他……”
吱呀一声,空云打开禅房,一股浓重的香气涌进院落,众人都皱起鼻子。
李烬霜掩住口鼻,不经意瞧见沈濯直勾勾看着他,时不时瞥向云栖鹤,恨不得把云栖鹤吃了。
“你跟他聊得火热嘛。”沈濯传音,咬牙切齿。
李烬霜睇向闻韶,笑道:“佳人在侧,你也不赖。”
沈濯:“哼!”
“空觉大师可在?”有人急忙追问。
空云点亮灯烛,走进禅房深处,消失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燕卿照拔剑出鞘,率先跟进去。
他是天极宗主,身份贵重,即便带了头,剩下的人也都不敢轻易挤进去,唯恐惹上事端。
李烬霜眸子一动,迈步追进禅房。这下,许多跃跃欲试的人才放开顾虑,鱼贯而入。
屋子里的香气更加浓烈。蒲团、坐床、帐幄间都不见人影。
“师兄?”空云仰望四壁,声音微微颤抖,烛光之下,额头边渗出细密的汗珠。
事情闹大了。简直匪夷所思。
李烬霜循着气味找香的来源,端起一根烛台,照见禅房周围地板上铺满了香灰。
灰白的香灰仿佛一幢围城,把空觉大师起居的屋子环抱起来。
身后一声剑响。李烬霜回头去看,燕卿照掸去指尖烟灰,道:“降魔香。有了这香,妖魔不可近身。”
李烬霜望向门外,沈濯来回踱步,就是不肯进来,想必也是这香的缘故。
那么问题来了。
空觉为何在禅房周围洒香。是在防备什么妖魔吗,世尊法会期间寺内高手如云,哪个妖魔敢来送死?
除了香,禅房再无异样。空觉不在。
事情太过古怪,众人惊惶起来,不少吵闹着要走,一面闹,一面扯着空云要说法。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被各路修士逼得走投无路。李烬霜打量那几个吵闹得最凶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狮子大张口。
李烬霜指着天色,道:“事情还没弄明白,外面一片漆黑,万一有妖孽藏在暗处,你们这会儿出去,不是自投死路?”
他修为境界尚浅,说话很没有分量。有人不服:“说得好听,你有主意,你倒是把那妖孽捉出来?如今大家都没了法力,留在元始寺还不是等死。”
李烬霜道:“我有主意,都听我的。”
一片寂静,随后响起三三两两的嗤笑。隐隐有人道:“大乘强者都没发话,一个小小金丹……”
沈濯道:“你说。”
大乘强者发话了,方才还瞧不起李烬霜的声音渐渐烟消云散。
李烬霜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漆黑的眸子望向沈濯,许久才转向空云。
“敢问大师,寺中降魔香可还充足?”
空云大师道:“正是。”
李烬霜:“方才进去看过,禅房周围洒满了降魔香,说明确是有妖孽作祟,空觉大师用香防备着它。”
他自知话语分量轻,斟酌一番,看向燕卿照,道:“燕宗主,可是如此?”
燕卿照道:“英雄所见略同。”
这话一出,几乎惊到了所有人的下巴。谁不知道天极宗的人眼高于顶,看人都拿鼻孔,天极宗主,更是世间第一狂傲。
连他都开了金口,这下没有人敢不服。
天极宗弟子们素来蔑视瑶华,听闻宗主此言,震惊之余,纷纷对李烬霜肃然起敬。
李烬霜也吓了一跳,缓了缓才清清嗓。
“禅房一切安好,说明这香是有用的。空觉大师不在房中,应当是去了别处。所以,各位道友只要安安稳稳待在住处,即便没有法力,降魔香也能护佑各位安全。”
“有点意思。”
人群中忽然又冒出个声音,夜色太黑,李烬霜认不出是谁,只听着嗓音文雅,手上拿着把洒金扇子,看上去金尊玉贵。
“可是,你也不能让我们都在寺里等着吧?道友中不乏宗主长老,何时才能回去?”
李烬霜想了想,道:“依我之见,等找到空觉大师,一切便有个交代。”
问题又摆在跟前。
怎么找,去哪找,让谁找?
仙道盟主空缺已久,各宗各派谁也不服谁。大无量山铁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法力尽失,谁愿意冒险去找空觉。
李烬霜迈出去的脚微微往后缩。不怪他心生退却,他主动出头,原是想为瑶华宗积攒一些名声,这会儿仔细考虑一下,像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犹豫再三,李烬霜下定决心,道:“若道友们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定找出真相,让诸位安然无恙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