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韶言尽于此,李烬霜听进耳中,冥思参悟。
他从未听过无根之种,要上哪里去找?
夜里辗转难眠,独自前去龙宫中的藏书阁翻阅典籍。
无根之种不属于六界,既非生灵,又不是死物。
李烬霜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
这说得与他有几分相似。他一直觉得自己与旁人有异,仿佛行尸走肉。
翻完一整本典籍,李烬霜独坐阁中,窗外照进的波光在他衣冠上闪动。
无根之种,应当是他身上的某件物事。
一个人身体上最像植物种子的,那便是心。
种子长出根芽,心牵连着血肉。
他胸中澎湃,彻底参悟闻韶的话外之音。怪不得他说,他也能帮沈濯。
李烬霜取出焚雪。剖一颗心不难。
他感知不到疼痛,受到的伤亦会很快痊愈。剖出这颗心,不光是帮助沈濯解脱,帮助他自己遂愿。等它长得枝繁叶茂,抵挡住海底的冥气,更是造福众生的大好事。
海底不分昼夜。等他醒来,浑身疲惫不堪,掌中漂浮着一颗丹红的人心。
说是人心,但长得不太相似。更像是一颗多棱角的红色宝石,泛着艳丽的光。
李烬霜望向胸前的衣襟,底下肌肤完整,已然长好。
失去那颗心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痛苦,或许是他并非一般人族的缘故。
唯一的不适应,仅在他呼吸时总觉得空荡。
李烬霜像上次一样,带着这颗心前往战场。
那座高山依旧横在原处,呼唤两三声,得不到沈濯回应,转念一想,沈濯还是不知道的好,他做这些事,原本就不是想让别人歌功颂德,而是想还沈濯一个自由。
有了他这一回,他们与闻韶之间的纠葛,也该一刀两断。
他站在蜿蜒起伏的山脉上,往下望去,隐隐约约可见一丝岩石缝隙,深处黑气喷洒。
李烬霜抬起手臂,将掌心的种子投入缝隙,眼睁睁送别它坠入到地底。
不知何时才能像书里说的那样长出藤蔓,他强忍着暴虐的灵气,守候在石缝前,胸前忽地传来一阵刺痛!
李烬霜躬着身子,两手重重捂住心口,那空荡荡的一处凶狠地灼烧起来,像有万千条毒虫撕咬。
痛感顺着四肢百骸生长,蔓延到里里外外。神识一片血红,他低吼一声跪倒,栽进成垒的骸骨堆中。
一阵地动山摇,身边沉睡的“山脉”朝他倾倒,海底四处响起暴怒的龙吟。
李烬霜看向冲飞而起的巨大龙影。
“濯哥哥,你自由了。”
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他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过来,已在寒冰界的寝宫中。
并非无量居,而是幼时与沈濯同住的寝居。
宫殿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海族侍从们端着救命的泉水仙药,来来回回进出,忙得团团转。
闻韶脸色苍白,止步在寝宫门外:“阿濯!”
两个海族护卫挡住他的去路,刀兵上闪烁的寒光直刺他的眼睛。
“让开!你们连我也要拦吗?”
门口有道淡蓝的水帘,挡住室内的光景。闻韶惊惶地窥探着里头晃动的人影,胸腔像钟鼓一样乱撞,每一下都心惊肉跳。
“闻公子请留步,这是吾主的旨意,不许尔等再踏足此地。”
闻韶头一回失态地怒斥:“我与他有婚约在身。”
李烬霜听见喧嚣,止住沈濯放在他胸口上的手。
抬头望了望沈濯的脸,李烬霜一时出神。
有多久没见他了?
沈濯咬了咬唇,哽咽道:“听话。”
他掌心捧着李烬霜抛下石缝的种子。方才跃下深渊拿回它,说什么也要重新塞进李烬霜心腔。
李烬霜倦得很,轻声道:“你不去管那道裂缝了么,没有这颗种子,下面的冥妖……”
“我的真身留在那。”沈濯干脆利落,眼巴巴瞅着他,“像相柳一样。”
说完,他忽然记起李烬霜不认得相柳,挫败地闭上眼。
“听话。”沈濯盯着他,嗓音颤抖。
李烬霜从未见他这般狼狈的时候,眼中闪着点点光芒,委屈内疚,执拗不甘。
像个固执的孩童,想埋怨却胆怯,无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濯哥哥,”李烬霜道,“你将它还给我,是还想着与闻韶结契么?”
沈濯略微睁眼:“我不曾这样想过。”
“是啊,”李烬霜淡笑,“你从没想过,所以一直都不明白。”
沈濯不解,看着他淡然的脸,一股不好的预感席卷心头,忙抓住李烬霜的手。
他顿了顿,李烬霜的手好冰冷。连他金刚不坏之躯,都觉察到彻骨的寒意。
李烬霜道:“所以,你将它还给我,是还想与羽族结姻么?”
沈濯迟疑着点头:“是。只有这一个办法。”
李烬霜皱起眉头,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把掌中的心推到他跟前。
“这东西我取出来了,断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你要,就留着,把它扔进去。你不要,那就扔了,你我从此分道扬镳!”
沈濯紧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人跑了,惊道:“烬霜,你为何这么生气,就只是为了那一纸婚书?”
李烬霜攥紧了拳头发抖。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为何他做到这种地步,沈濯还是一意孤行?
沈濯道:“你非要我收下?”
李烬霜偏过头去。
漫长的静默缠绕在二人之间,渐渐的,他手上的冷意渗进沈濯掌中,血肉被冻得麻木沉重。
沈濯松开了手。李烬霜缓缓闭眼,自嘲地大笑。
他不要!
他宁愿分道扬镳。
沈濯盯着李烬霜泪痕斑斑的脸。
李烬霜不晓得他等了他多久,他是他亲手栽种出来,悉心照料长大。如若不是这番波折,早就结为眷侣。
沈濯依稀记得,在前一世,李烬霜并不喜欢他,甚至怕极了他。是他威逼利诱,歪打正着让他动了心。
一路走到今天,太难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李烬霜把生死当儿戏。
沈濯道:“烬霜,南海不宜久留。”
李烬霜沉默坐着,似乎听不见。沈濯牵起他的手,数着纤纤指节,心头顿生怜爱。
烬霜这样漂亮,万万不可损伤一丝一毫。
沈濯将那颗心放在他手里,道:“我送你。”
李烬霜攥着赤红的心,久久不言语,低垂的眼里浸满雾气,像一片阴寒的老林。
他骤然曲起指节,爆发出极大的力量,把掌中心窍碾得粉碎。
沈濯高声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
飞快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李烬霜缓缓抖动手指,殷红的、琉璃般的碎屑飞散消逝,好似风里的落花,随水流狂扫而去。
扔掉这颗心,他一并取出碧水绫与碎裂的血心玉锁,抛在地上。
碎玉散落一地,沈濯陡然睁大眼,满目狼藉。
他不敢相信,李烬霜毁了这玉锁。
那是他上一世送给他的第一样信物,从月亮里凝聚灵气做成的。只要佩戴,不论在何处都能找到彼此。
“沈濯,事已至此,我遂你的心意,再无留恋。”
沈濯怒极,几乎咬碎了牙,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他盯着满地碎玉,灵气在经脉间暴走。喉头像是锈死了,一阵腥甜,吐不出完整的话。
“从今往后,”李烬霜决绝地看向他,胸中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天上地下,生生世世,你我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