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界长生洞中，珍藏着六界八荒的珍异神兵。
老龟捋捋白须，枯瘦指爪指向一把流荡着白光的宝剑。
“此剑名为震岳，乃是昆仑陨铁所造，极寒，刚巧适合小郎君的冰天灵根。”
在他身旁，一袭鲛绡银袍的李烬霜眼眸宁静，缓缓摇头。
老龟叹了一口气，为难地瞅向轿辇上的沈濯。
沈濯撑着发鬓，淡淡一笑：“再换。”
老龟恭顺挥杖，海底暗潮汹涌而来，须臾便送来另几件绝世好剑。
“此剑名龙骨，乃是……”
还是摇头。
“‘踏仙音’！声如冷弦，铮铮切切，当真是仙人之剑！”
李烬霜闭眼，望向沈濯小声道：“为何都是剑，就没有别的？”
沈濯道：“烬霜，你不喜欢练剑？”
李烬霜扬起小巧的指头，朝他龙角边一挥：“你那紫焰枪便极好。”
“你不能用那么笨重的法器。”沈濯板着脸。
糙汉才使枪，如李烬霜这般美色，当然要握剑。
李烬霜沉默片刻，走到流光溢彩的壁龛前，目光从一排排沉眠的刀枪剑戟上流过，最终停在一条水绿的绫罗上。
“那我要这个。”他眼神坚定。
沈濯揉了揉眉毛。
挑挑拣拣几个月，李烬霜还是不肯学剑，非要和他一样的法器。沈濯实在拗不过，这回便松口由他开心。
“好吧，好吧。”
李烬霜抿嘴一笑，墨色眼瞳中浮出光彩，熟悉的姿容令沈濯几分失神。
沈濯将那绿罗握在掌中，念出一道法诀，绫罗便如游龙般飞出，击碎了水流礁石。
“记住了吗？”
李烬霜点点头，谨慎地捧着沈濯递来的绫罗，有样学样地念诀。
冰天灵根是顶级的变异灵根，水绿的绫龙霎时暴怒，横扫八面，所过之处冰花迸裂，海中回荡着剧烈的闷响。
李烬霜措手不及，忙着后退一步。绫龙没了主人驾驭，软绵绵委顿在地。
“别怕，”沈濯摸着他脑袋安慰，眯眼望向海水里浮动的冰凌，“这说明你很强，往后就算我不在，也能护住自己。”
李烬霜听到某个字眼，仰头拽住他的衣袖，道：“濯哥哥，你别不要我。”
“怎会不要你？”沈濯轻笑，“你知道的，每日卯时、午时、未时在玄冰界等我回来。”
海底冥气散溢，沈濯每日都需前往四方加固三次法阵，至多一个时辰便回到李烬霜身边，从未更改。
只是就算这样，李烬霜仍像只可怜的猫儿一样，沈濯稍稍离开便患得患失。
“那，你能不能再多教我几个法术？”李烬霜殷殷地期盼着，“这样，我也能陪你一起出去。”
沈濯却是轻笑：“那我为你寻几本功法，可好？”
他的法术都是妖术，李烬霜乃是仙草灵胎，人的法术能修，妖的法术三毒太重，他年纪尚小心志未成，很容易误入歧途。
李烬霜失落地垂着眉毛。
几位龙宫婢女施施然而来，躬身道：“少君，时辰已到。”
“烬霜，”沈濯俯身，握着他小巧的肩膀，“回寝宫去等我，乖乖听话。”
李烬霜眸中不忍，却还是知事地点头，在几个婢女的护送下朝着寝宫走去。
每走一步，他便不舍地回头，手指绞缠着水绿的绫带。
沈濯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的踪影了，才化成白龙疾掠至上空。
海中游鱼起舞，雾霭浮沉，越往四方法阵处生灵越少，犹如被黑暗吞噬。
石礁上的珊瑚闪着异光，仿佛五彩斑斓的眼睛。
白龙俯首下沉，潜入堆叠的珊瑚眼深处，豁然开朗。
一道盘龙石柱立在礁岩中央，周遭环绕着无数条漆黑的锁链。窸窣的潮声中，似有万千游魂痛苦地嘶吼。
几束纤长的黑影飘摇着浮上来，挥舞着赤红的鬼爪，渐渐双目血红，獠牙毕现，凝成同一张扭曲的脸。
白龙冷诮地瞥眼，盘飞时引动水潮，将挣扎而出的鬼影们拦腰斩断。
龙柱之上，寒铁锁链声响大作。
散如烟尘的鬼影们不甘嘶吼，语不成音。
“孽龙……你休想……”
沈濯嗤笑，一千年了，这老鬼还没对李烬霜死心，当初在天都城就该让他再死一次。
“回去告诉祁寻老妖，待在地底夹紧尾巴，我倒饶他一条鬼命。倘若死性不改侵扰四海安宁，我便让他灰飞烟灭。”
鬼影散尽，海底平稳如初。沈濯不放心地巡游几遍，倾注灵力加固阵法，火速回玄冰界去。
李烬霜独自坐在水晶宫中，墨瞳紧盯着手里锋利的匕首，闭上眼，用力朝掌心划去。
刀锋没入掌中，从掌心缓缓拉开指腹。不见丝毫血肉，暴露出的经脉宛如水晶打造，晶莹剔透，骨节更似寒冰水银，纤细坚韧。
他觉察不到半点痛，随心所欲地将匕首抽出，不出须臾，巴掌长的伤痕便自行愈合。
李烬霜暗暗想，一千年了，他不曾长大，不惧水火，不畏兵刃，当真是个怪物中的怪物。
即使心志早如成人，这副皮貌却将他永远桎梏在小时候。
早在不知多少年前，他便对一直陪伴的沈濯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从那时开始，李烬霜就渴望着寻找长大的方法。天下之大，总有一种灵丹仙药能解他的难，只可惜南海禁制森严，沈濯从不允许他离开玄冰界，更遑论登岸。
他落寞地躺倒在玉床上，盯着波光粼粼的穹顶。
沈濯归来时，看见的便是李烬霜孤寂苦闷的模样。
“濯哥哥，我为什么长不大？”
一千年了，就是铁树也该开花了。而他就像是石头般一动不动。
难道，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有血肉之躯？
沈濯轻咳了声，坐在李烬霜身旁，道：“安心等着，总有长大的一天。”
这事情归根结底怨他。
李烬霜重生第五十年，沈濯看着他始终不变的个子和脸蛋，便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他带着李烬霜千里迢迢游到东海，相柳一见李烬霜的模样就黑了脸，盘问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李烬霜懵懂地望着沈濯。
冥思苦想半晌，沈濯不知哪出了差错。李烬霜的吃食都是精挑细选的山珍海味，没道理会让他不长个子啊？
几天后，他反省到了答案。一切归咎于仙草时期太心急，日夜勾着李烬霜的神魂入梦双修，把该有的生长期推迟了。
沈濯大惊：“那也不用长几千年吧！”
相柳翻了个白眼：“千年都等不起，还敢说喜欢他？”
沈濯彻底没声了。
为了证明他等得起，这一千年里再未尝试揠苗助长。
好吧，更大的原因是他太爱护李烬霜了，简直当做掌中明珠。再简单的方法都会给李烬霜带去痛苦，沈濯不忍心。
李烬霜神情沮丧，一双小手抱着沈濯脖子，埋头呜咽起来。
沈濯心软成一摊糖水，拍着肩背道：“好啦别哭，我带你上岸玩去，好不好？”
李烬霜惊讶地抬起头，小扇似的眼睫上挂着几滴露水。
“真的？濯哥哥你以前不都……”
沈濯擦干他的眼泪。以前是以前，李烬霜哭得这么难过，禁制算个屁。
什么都比不上哄他开心重要。
况且，他已经老实履行约定一千年，六界八荒物是人非，他们乔装出海，谁认得出来？
沈濯盯着李烬霜姣好的脸蛋，突然心生恶念，控制不住大笑出声。
嘿嘿，给他扎个辫子？
再搽个胭脂？
让婢女找几身最漂亮的衣裙。
养小孩不是为了玩，那该多无趣啊？
李烬霜盯着镜中灿若朝霞的脸蛋、层叠繁复的水蓝裙裳，瞳孔一缩。
“你把我扮成女孩子。”他哭丧着脸。
沈濯连忙捂住他的嘴：“别哭别哭，再哭胭脂花了。嗯……你也知道，神女娘娘不许我们上岸，这是乔装，你懂吗？”
李烬霜抓着满头辫子，似懂非懂：“喔。”
沈濯大手一挥，召来一头鲸骨宝船，朝玄冰界的仆从们再三叮嘱，只是与李烬霜到近海散散心，几日便回南海，不要告知神女。
宝船乘风破浪，片刻就抵达几千里之外的海域。
聆风城，陆地东极最大的城池。沈濯最初两百年常来的逍遥之所，吃腻了饕餮盛宴，偶尔便到城中挑几个小点心。
世殊时异，他改掉吃人的习惯，却仍记得起城里御仙楼的滋味。
只是，这回上御仙楼吃宴的时机不巧，正逢某某仙门擢选新弟子，把整座豪奢的酒楼全部包了。
沈濯打听一番，原是瑶华宗。
瑶华宗居然还活着？
他印象里瑶华一直都穷酸破落，门人弟子一群酒囊饭袋。不想千年后如此财大气粗，包得起御仙楼。
不管，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他上御仙楼吃饭。
沈濯思忖片刻，饭要吃，但也不能太张扬，让人认出来。于是便变化一身瑶华道袍，带着美美的烬霜“闺女”堂而皇之进门去。
酒楼里三五成群，人流如织。寻了个位置坐下，便听隔桌几个年轻修士道：“听闻这次大选，昆仑主峰的仙长门也会到天门山来，唉，想必入选的条件十分严苛啊。”
昆仑？主峰？
沈濯眯了眯眼。
看来瑶华还是没落了，千年前的仙道第一大宗，竟成了昆仑的附庸。
李烬霜头一回见满屋子人，兴奋地左瞧右看，两条腿晃悠不停。
……算了，管瑶华如何呢。先吃饭，让烬霜开心最重要。
他唤来仙侍，点上一桌佳肴酒水，等菜上桌时，隔桌修士的窃窃私语又钻进沈濯耳朵。
真不是他故意要听的，他如今步入大乘，修为高深耳力敏锐，只要有心，万里之外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修士道：“此次入门魁首可得镇海灵珠一枚，你可知此物有何妙用？”
哦，灵珠啊，海底一抓一大把，平日里给烬霜撒着玩。
等等！
沈濯骤然抬眼，听得更仔细了些。
镇海灵珠？
这可就不一样了。
镇海灵珠中有玄力万千，相传是海底水精凝成，珍贵无比，可保容颜永远不老，停滞在十八九岁。
沈濯醍醐灌顶，看向一旁兴致勃勃的李烬霜。
李烬霜被他瞪得手脚发颤，疑惑道：“濯哥哥？”
那，只要吞下这等宝物，李烬霜不必忍受痛苦便可长到十八九岁。镇海灵珠可是稀世天材地宝，说不定还能修为猛进！
照沈濯一贯行事，当然是盗走。瑶华宗哪个拦得住他。
只是千年前他在神女面前发过的誓，此刻仍束缚着他的一举一动，强取是行不通的。
“哎呀呀！”头顶突然冒出个震惊的男声，朝沈濯焦急道，“小友，你这个女儿，可是天人资质啊！”
沈濯张口便想骂两句，他是把李烬霜当闺女打扮，但这可是他十世姻缘的道侣。闲杂人等也配胡说八道？
御仙楼内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或猜疑，或打量。
方才出声那男子飞快下楼，一身靛青法袍，面孔方正，难以置信地望着李烬霜。
“敢问小友，你可是来参加本次大选的？”
沈濯：“不。”
众人纷纷低语，露出奇怪的目光。沈濯低头瞧了瞧身上道袍，笑了笑道：“是。”
娘的，好想走。他忙悄悄给李烬霜传音：“今天风水不好，先回去？”
李烬霜面露失落，道：“可是濯哥哥，你方才点了一大桌，已经付账了。”
沈濯迷惑，烬霜觉得他缺那点钱吗？
李烬霜眼神一点点黯然下去，乖巧点头：“好吧，都听你的。”
沈濯顿时明白了。李烬霜不是心疼账目，而是想留在聆风城与他一同玩耍，只是不敢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