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渚山清婉灵秀，他们到达一湾雾气渺渺的溪谷，临水的兰岸已搭好数厝竹屋。
祁臻施展法力，在四面设下禁制，隔绝外界妖兽。方圆十里笼罩着一层淡金大阵，宛如一只坚厚的铜釜。
出乎李烬霜所料，几日相处下来，他才知祁臻表面温柔，其实待人颇有距离，是个情浅之人。
情浅之人并非无情，而是天性淡薄。他的温柔也并非假温柔，而是不论对山川草木，还是亲朋挚爱，都是一样的和善。
祁臻在山顶上当机立断地献祭精血补天，是爱苍生万物，为天道大爱；带他到方渚山，是出于怜悯解救凡人，算是人道之爱。
细究之下，这两份爱没有多大差别。天道与人道，无非一长一短。祁臻修炼到渡劫后期，已觅得长生不老之法，陪伴他的天道上千年。李烬霜区区凡人，寿数不过百年，简直像池中蜉蝣。
天道情浅，人道情深。情深若李烬霜，只一眼便辗转难忘，却不敢向祁臻表露分毫，唯恐惹得仙人不满，收回赐他的这一场机缘。
方渚山中清冷，他们日子也过得两清。两人分住两室，平日若是见面，便含蓄地一点头，相视一笑，再无下文。
李烬霜却甘之如饴，能伴在祁臻身旁，已是他最大夙愿，不敢奢求。
仙人不需饮食，几座竹屋中没有厨房。闲来无事，李烬霜在溪畔搭设一方灶台，每日进山闲游，采集山肴野蔌，烹煮成饭食，两年下来，竟将厨艺练得出神入化。
祁臻深居简出，除了调息养伤，还会下山除魔。
他对妖魔憎恨至极，一旦下山便大开杀戒。久而久之方渚山妖迹罕至，金光大阵扩展到了山脚。无数凡人听闻此地安泰和平，携家带口迁徙过来，一座座村落拔地而起。
凡人历来遭受妖魔欺辱，日子过得凄苦不堪。李烬霜偷偷下山几次，见他们虽逃离妖兽魔爪，却仍旧如同狗彘，各个都伤病缠身。
想当初他跟他们一样，多亏被祁臻带走，如今才脱胎换骨。方渚山灵气丰沛，不仅助他养好身体，脸上的刀疤消失不见，换上一袭飘飘的青袍，也同谪仙一般。
他不禁心生恻隐，时常带着药材食水到村落当中救济众人。这些事情都瞒着祁臻，他们隐居时祁臻便刻意提点过，让李烬霜不要离开护山大阵。
岂料时运不济，有一回他趁祁臻除魔时出门，回山途中竟被抓个正着。
祁臻身负长剑，青碧衣袍在夕阳晚风下翻起波澜，眉眼温和如初。
“近来常听山下村落里的人说，有位仙童下山济世，原来就是你。”
这还是那晚后祁臻
第一回 与他说这么多话。李烬霜心中惴惴，却又止不住欣喜，攥紧的手掌微微发抖。
“仙长，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
祁臻双目明亮，陡然佯装出些严厉的光，一挥袖道：“不是告诉过你山下危险，出事怎么办？”
李烬霜一惊，皱眉担忧不已，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山中无聊，我才……”
“无聊？”祁臻嗓音一沉，眯了眯眼，“你觉得与我在这山里很是无聊？”
“不！”李烬霜睁大眼，高声道，“我喜欢与仙长在一起。”
祁臻看他神色惊慌，像只兔子，眼尾也急得泛红，顿时心中柔软，不愿再逗弄。
“既然觉得无聊，”他微微一笑，无奈地叹了声，看他的目光骤然温柔，“那下回除魔，你跟我一同去。你下山救人，也别忘了带上我。”
李烬霜疑惑地张口，难以置信。
“两人一起，必定会热闹些。”祁臻深深地凝望他。
李烬霜反复咀嚼他的话，不禁大喜过望，一刻之后才缓过神，发现已被祁臻牵着手带回家中。
他一夜没睡，翌日清晨便等在祁臻门前，忐忑地敲响。
“仙长？”
久无人应，李烬霜犹豫着是否再叩，心中一阵失落。他的喜怒哀乐总像潮汐一般被他轻易牵引。
肩头有人轻轻拍了两下，李烬霜像只受惊的飞鸟，猛然退开几步，定睛一看，竟是祁臻。
祁臻手握一只青囊，端详他片刻，道：“你平日如何带着药材下山？”
村中凡人众多，治病消耗的药材也多。李烬霜不假思索，朱唇翕动：“用扛的。”
祁臻打量他纤细的身板和腿脚，问：“扛？”
李烬霜羞赧低头：“我力气很大的，仙长。”
祁臻无奈轻叹：“我授你青囊一只，医书三卷。往后要装纳药材，放进这囊中就是。”
“医书？”李烬霜眼巴巴望着他背后金剑，道，“仙长，我不太聪明，恐怕学不会医术。你不如教我习剑吧！”
祁臻失笑：“你生来体弱，不适合苦练剑术。”
李烬霜目光如烟，仍是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祁臻思量一番，道：“你有学剑的心，很好。只是剑术一道非苦修不可。等改日我收了徒儿，你便知道有多难捱。冬日往瀑布下冲几个时辰凉，夏日在烈阳下暴晒练功，都是家常便饭。”
“你还要收徒儿啊……”李烬霜低眉小声道，“你徒儿能行，我也能行。”
祁臻食指点在他额头：“我心疼，我不行。”
李烬霜双颊滚烫，挽住他伸来的手，咬了咬嘴唇：“那我、我听你的。”
祁臻反握住他：“走，带你下山。”
天穹碧蓝如洗，旷野熏风浩荡。村中众人见两位“神仙”携手而来，皆是喜出望外，夹道相迎。
李烬霜在祁臻的教引下学会使用青囊。祁臻一眼断出病症，他便操作口诀，从那青囊中源源不断地取出药材。
一日过半，孰能生巧，他在耳濡目染下也能症断出些许疾病。祁臻忽然抽身离开，嘱托李烬霜留在村落。
他走时神情严肃，李烬霜暗暗揣测，兴许是又感应到了妖气。
日落时分祁臻返回，手中攥着一块血玉。准备归山时，他将血玉放在李烬霜掌心。
“这是九尾妖狐凝炼出的玉石，佩在身上可保人不伤不惑。”
李烬霜两手捧着血玉，珍重至极，迟疑道：“仙长是去诛杀九尾狐了？”
祁臻淡淡点头：“是。”
李烬霜攥紧了玉，小心翼翼地问：“仙长为何这般憎恶妖兽？”
祁臻看着他笑：“你不恨？”
李烬霜垂首沉思。恨倒是恨，不过他最恨的还是害死母亲的男人。
祁臻憎恶妖怪，已经到了见妖必杀的地步。
“只有斩除妖魔，才能建成我人族盛世。”祁臻平静地开口，“我族众生如今正是水深火热。千年前我以杀入道，便是因为心怀此愿。”
李烬霜豁然开朗。所以他才奔赴万里诛杀金乌，才不顾安危献祭补天。
转念一想，他却再度陷入迷惘。祁臻心系人族大业，为何这两年甘愿与他虚耗在方渚山？
祁臻抬手扳起他的脸蛋，虚浮苍白的夕阳之下，李烬霜眼眸墨黑，洪波汹涌。
“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祁臻淡淡一笑，拨开他耳际缭绕的青丝，从怀中取出一根木簪，插进发间。
“沾血的事，总让人心里不舒坦。”
李烬霜惊诧地眨眨眼，后知后觉抚上簪头，摸到飘逸的云纹，道：“仙长这是何意？”
祁臻摩挲着他的下巴尖，目光如水，低声细语：“已经过了两年，还是叫我仙长？”
他的每一句反问总叫李烬霜措手不及。他笨拙地吞吐：“那仙长……希望我如何叫你？”
祁臻唇角弯了弯：“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方渚山？”
李烬霜摇摇头，懵懂地盯着他的眼睛。祁臻眸中带笑，却像蒙着一层雾气，看不透彻。
“我想娶你。”
李烬霜浑身一震：“什么？”
祁臻合上双目，松开他的脸颊，道：“我喜欢你。”
李烬霜看着他的脸，顿时犹如进入迷雾当中，神思一片混沌。
祁臻的嗓音好似天边的云彩，虚无迷幻。
“你若是也有意……我想今夜便与你成亲。”
李烬霜恍惚抬头，看见四下阴惨的阳光与迷离的树林，忽然抽回沉溺的心神。
他不是在天都城吗？那三才大阵启动，便经历这一遭莫名其妙的事，偏偏每一件还都那么刻骨铭心，宛如亲历一般。沈濯呢？
他看向静静等待的祁臻，迟疑不定地猜测，这是沈濯吗？
手心里的血玉一阵滚烫。李烬霜回忆起片刻前祁臻告诉他的话，佩戴此玉，不伤不惑。
不惑……
他终于清醒过来了，现在该怎么办，如何才能破开迷障？
难道只能顺应变化，跟眼前这人成亲？
他到底是不是沈濯？
祁臻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已然窥破李烬霜心中所想，道：“虚实相生，真假难辨。你且放心，我不会害你。”
“那、那我们成亲？”李烬霜弱着声道。
祁臻轻轻点头，袍袖一挥，周遭光景变换，成了红绸花烛的洞房。
李烬霜跌进红纱帐中，隐隐瞅见烛火旁高大的人影，急忙扬起手臂喊道：“等一等！祁臻仙长，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祁臻掀开帘幕，眼中欣慰：“你问。”
李烬霜壮着胆子戳戳他肩头，是实心的。
“仙长你不是飞升一千年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我有个……朋友，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祁臻握住他指尖摩挲，笑道：“前世今生，当然相像。”
“啊？”李烬霜大惊失色，挣扎一番却抽不开手指，“你怎么转生成了……”
祁臻指腹贴在他唇上，淡淡摇头，笑意未减，看他时却盈满哀愁。
“你我前世相识，我在这里当然是因为你。”
李烬霜灵光一闪，目色深沉：“你不是祁臻，也不是沈濯。”
面前的剑修笑了笑，温柔地抚摸他侧脸，话中心疼：“我是你的记忆，也是你十世的执念。”
李烬霜颓然闭眼。所以他是被那三才大阵唤醒前世执念，困在自己记忆里了。怪不得先前那些事都感同身受。
但随即他有所洞悟，既然受困于前世业果，那么只要破除执念，便可消灭幻像。
李烬霜看向祁臻。红烛良宵，灯花迷蒙，与沈濯相同的面容叫他身体深处泛起融融的春意。衾被绵软细滑，置身其上，好似漂浮在云端。
他伸出双手，指头缩了缩，犹豫地探向祁臻腰间，羞耻地低垂着脑袋。祁臻见势一笑，握住他的腕，一把将人勾进怀抱。
“别怕，千年之前你我本就是夫妻。我会很温柔的。”
李烬霜惊诧一瞬，悻悻地瞥他一眼，掌心抵在肩头，浑身僵硬。
“可是世人都说剑神飞升，没提他还有个道侣。”
祁臻抚摸李烬霜白腻的颈侧，眼底黯然，欺身吻他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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