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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陆戟宁愿同慕洵共乘小驾也不敢把人往皇舆上拉,一则慕洵不可能同意这般逾矩,再则祭天事属端重,皇帝需以身作则庄严行事,如此才能作天下臣民的表率。
而如今,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天子车舆足够宽敞,六马共驾,行路时也更加稳当,然而与之前不同,从山路下行,陡险更甚。
慕洵的状态远不如来时,哪怕腹中动静歇了,也不能如常端坐,需得仰腰垫靠着软枕,双腿也要分开些才能盛稳腹部。
陆戟坐在一旁,搂着人靠在自己肩上,见他甚不舒服地伸手托住腹底,下摆宽大飘逸的浅灰祭服立刻被托的实满,一道充盈如饱露的圆弧显现出来,宛如天珠遗馈。
他鬼使神差地摸上去,耳边传有慕洵微促的呼吸声。
“怎么这样难受,是不是我昨日……”陆戟不忍再说,回忆到昨日种种只感到心绪纷杂。他于是静了声,沿着那锦缎滑软的质地顺到腹下同慕洵一道轻轻托着,他掌心宽大,干燥又踏实地隔着衣料传给腹底不绝的暖热,慕洵身上本觉湿淋淋的,洇湿的布料趴粘在腹上随风阵阵泛着寒凉,此时既被他这样托着,委实好受许多,便也没了攒力挣脱的意思。
见慕洵没有拒绝,陆戟料他定是不太安适,因此也不再想着如何扰闹他,只安生让他靠着,一手将人搂紧缓解颠簸,另只手捧稳他沉甸甸的下腹,随着里头不安分的动静缓慢地移揉。
掌心处突然起了一阵缩动,还未及陆戟反应,他便惊觉慕洵身体一僵,枕在他前肩的冠发立刻被后昂的动作挤压散乱,陆戟怕他顶压着发冠难受,当即为他散了发,将饰物随手丢到座下。
慕洵紧拧着眉,后腰刺痛实在难挨,他耐不住急猛的一阵,僵直着脊背将腰腹稍稍向前撑挺。如此更叫腹部贴紧了陆戟呆滞在原处的手掌,真切地触到当下慕洵腹中不同寻常的韧硬感。
待到慕洵软回身长长吐出一口气,陆戟只觉胸膛猛跳,喉间滞涩,堵着满心的话却开不了口。
他看到慕洵隐着手在腰侧暗抵着,伸手覆上去,拨下他的手用掌底压着劲打圈揉按,只感他腰后僵紧得很,显然已受累许久。
“……看你疼了好几次,是不是早上太累?”犹豫一阵,陆戟还是问道。
慕洵暗笑他还是不通俗事,这会儿了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累着,于是也不回答,牵着陆戟的手在自己腹前从上到下摩挲一道,垫在最饱满的底部,笑时额角落下一颗凝汗:“可是比昨日垂下不少?”
他身上熬得厉害,撑着精神同陆戟微笑,自然地添出几分单薄孱弱,墨色散乱地铺压脑后,颊边额前湿沾的乌丝更衬得面上柔和憔悴。
其实肚子还是高着,不过相较于日前出尖儿的浑翘,这时候底下更实,愈发显得沉稳。
陆戟凝视慕洵这么些年,轮到当下,还是醉着眼发怔。他想起昨日自己那般莽撞粗鲁,竟把慕洵辛苦孕育着他们皇儿的肚子当满鼓似的拍打,又泛起一阵心慌,手上饱裕充实的重量被他更加小心地捧护着。
“凡矜是在怪我粗莽……”
小皇帝沉默好一阵,终是觉得慕洵在怨怪他昨日拍惊了孩子。慕洵不是个爱发脾气的,可这回在祭典上捧腰受抱,又承着痛失礼,心情难免不畅,如此扯着笑怪他,实在戳痛了他心上最是易破的那处柔软。
倒是慕洵听他沉寂半天,结果酝酿出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不由一阵哼笑。
“陛下多虑,微臣只是想告诉陛下,这孩子将要、嗯……”
他再次昂颈,双手滑托出腰腹最清晰的形状,难耐地偏了偏头,断了答语。
祭服之庄严与这份羸弱却温软的美感交织一体,承载在慕洵泛白的指尖上,也缩抵在陆戟因爱怜而心痛的掌心里。
此时车舆外一声长吁,马蹄乱踏渐歇,驿馆到了。
舟车劳顿,加上规规矩矩端了一上午,疲累的文官武老们纷纷赶着下车回屋歇息,偶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盯着皇舆拉帘的侧窗,被猛然掀帘的陆戟狠厉地瞪跑了。
“慕凡矜呢?”
柳枫和皎月从后院的药堂赶来的时候,张继正下马调整马鞍,侧目示意他们慕洵还在天子车舆中。
慕洵难受时陆戟不敢动他,只能缓缓揉着他发紧的肚子,等他身上松了劲,立刻护腰抱着人踏出马车。
慕洵余痛未缓,毫无防备地被陆戟抱出马车,张目便见熟识的几位站在车前目色惊愣,同样苍白的耳垂顿染羞色。
奈何腿上确实疼得泛麻,陆戟又如此心急,倘若此时他再要挣脱逞强,只会显得娇怯。慕洵索性阖目任他抱着,感受他有力的指尖贴在腰腹侧带来莫名的安定感。
“快进屋,他难受得很!”陆戟箭步如飞的往驿馆里奔,只想他赶紧躺在软榻上休息。
柳枫难得见这小皇帝干件人事,没让慕洵独自受颠,也大着步子跟在后头赶,可嘴上还是不能饶过他,小声嘟囔道:“还知道他难受,昨晚上不知干什么去了。”
木床还是那张木床,破旧简朴,却算干净。毕竟是边陲驿馆,纵然是皇帝的房间也同这相差无几。
慕洵被陆戟轻柔地抱卧上去,觉得身下垫褥干燥烘软,显是皎月在他离开后抓紧换过。
抬眼找过去,却见小女婢勾手抱在门边柱子上,躲着脸偷偷瞧他。
慕洵知道她害怕,半撑起身子示意自己没事,被柳枫一把按回榻上。
“要安慰她也等生完慢慢安慰。”柳神医俯下身,正欲掀衣检查,突然被大力捏紧了肩膀,痛得他一声嚎叫怒气充涌,“干嘛!!”
陆戟这才反应自己力道失控,松手急问:“什么意思,凡矜要生了?”
柳枫狐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身长八尺相貌英俊的男人,又吃惊地看了看慕洵:
就这?
你慕凡矜经天纬地之才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憨憨?
咱偌大疆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就攥在这么个傻皇帝手里?
“才八个月……怎么会在这时候?”
柳枫又听他发问,一股火蹭得窜上,布条绑紧的袖口往上直捞:
“你还好意思问?昨天他被李南君掐着脖子拖到床上撞得腰都肿了你不问,后来又不知道跟你发生什么摔躺在地上肚子疼得动不了你不问,你现在问他为什么会早产?!”
柳枫怒发冲冠一番话,听得陆戟哑口无言。
什么拖到床上?什么摔躺在地?谁疼得动不了?他怎么全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接到驿馆出事的急报,赶来时全听到皎月急哭,说陆耀毒杀。他顷刻怀疑慕洵包庇六逆,气急败坏踹门而入,当时李南君在干什么……他掐着慕洵的脖子把人狠摁在床上。
他在难以言说的自责中望向慕洵,他难以想象这个顶着将要早产的肚子跟他们撑了一早上祭典,又仿佛忘却了昨日种种痛苦失望的男子,他深爱却不知是否也能爱他的老师,宁愿放弃天下美誉,也要争锋为他排除异己的丞相,他的慕凡矜,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思?
慕洵不知何时翻过半圈背着身,蜷缩抵实了腹部,手下被褥揪得同陆戟当下心口一般紧。
缓后柳枫探查,眉心稍稍一动。
“怎样?”陆戟接了皎月递来的帕子,在他额前沾了沾。
“和预计的差不多,”唯有诊治时柳枫不同寻常的冷静,“待会儿吃些东西,之后将桂香散喝了。”他嘱咐慕洵,“尽量吃些,别怕吐,多攒些体力。”
慕洵喘声回了句好,而后挡下陆戟手中的帕巾,对他说:“子峣,一会儿你出去等着。”
陆戟欲言又止,满口不情愿竟因慕洵一声称呼而生生咽下。他看着慕洵疲累的眼睛,耀眼的春华姿容被粘腻的痛汗与失色的苍白漂掠席卷,满身清雅正气只剩不多的浅静。
慕洵靠着床柱,接过皎月端来的一碗米糊,浅勺吃着。
“我陪你,让我陪着你,可以吗?”他还是开口。
慕洵慢咽下半碗清淡,陆戟忽见皎月将他碗勺接去,离手的那一刻慕洵面色发青,慌忙推开陆戟散逸床沿的玄袍,挡托腹侧,伏身大呕。
直至方才咽下的粥渍尽数散溅在地,慕洵终于捂着胸口恹恹抬头,扬起指侧在唇角抹过一道,眼底是痛苦激出的水敛。
他看着惊慌而不知所措的陆戟,再次挡下他颤抖着为自己顺背的手掌,苦笑道:“陛下还是出去吧,给微臣留些薄面。”
柳枫端着桂香散从后院走来时,正听到慕洵吩咐守门的大将军把他主子捉去门外候着的天大喜讯。
他进屋把门一闩,外头张继立刻松开陆戟,单膝下跪抱拳认罪。
“你……”陆戟气得说不出话,没想到张继竟会听了慕凡矜的,还帮着他把自己拉出门外。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让朕陪着他?为什么他那样难受还要赶朕出来?
“陛下忘了,”张继垂首只能看到天子玄深祭服的下摆,“慕大人说过,如果你将来做了陛下,若行天子不宜之事,去天子不宜之地,老师拦不住你,微臣必须拦住。”
“朕要陪他,却是不宜吗?”陆戟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词。
“陛下,产房污秽,”张继抬头视他,在陆戟怒雨骤降前补充道:“何况慕相同陛下并无婚配,陛下如若进去,不仅冲撞血光,于礼制也委实不合!”
“胡扯八道!”
“陛下!”张继再次拦下他推门的动作,“若在皇城后寝、慕府清居,微臣都不会阻拦陛下。”
“可这里是周山,天祖祭处,文武重臣都在旁边看着,陛下不要为难慕大人了!”
皎月刚打扫完地上的秽物,端了清水进来。
柳神医再次帮他查了查情况,并无多言,反而问道:“怎么叫张继把他逮出去了?怕他心疼?”
慕洵勉强笑了笑:“再待在这,以后君臣就难作了。”
柳枫看着他,无奈地吞回几口叹息,沉默一阵。
“准备好再喝,待会儿更不好受。”柳枫将那药汁上分离的清末搅浑了递给他。
慕洵看着那浑黄的催产药,喉间抵堵,皱眉问道:“能不能换个方子,看着太腻。”
“呵,你慕凡矜也有怕药的时候?”柳枫忍不住嗔笑他,“这是最好喝的了,其他方子你铁定要呕。”
慕洵没再同他闲语,干脆去了药匙昂首饮尽。
不一会儿,坐在门口矮阶上正生闷气的陆戟便听到屋内传出隐约的闷哼。
此前他满心纷乱,想着权力、礼制、教化、江山,想着柳枫的质问、张继的坦言,想着慕洵握起他的手腕放在腹上,问他是不是比昨日垂下不少……而现在,他只想把这破门踹废了进去陪着他。
慕洵这时才惊觉自己低估了那碗腻药,腹痛再起的力道如同夹腹酷刑,五脏六腑跟着拧缩扭转。他暴汗如雨,强硬地收紧全身紧咬后齿,还是止不住身体本能的痛吟。
好容易熬过一阵,慕洵方才发觉皎月拧干的帕子绞在手里,急得掉泪却不敢上前碰他。
“别怕,出去和张继他们一起歇会好不好?我这儿不会出事的。”慕洵刻意不提陆戟,因为皇帝的名号哪怕再熟悉,也会更添这个小姑娘心底的飘零不安。
“不……”皎月依然伏在昨日的位置,帮他净了净额面,“婢要守着大人。”
小女婢定了定神,水艳的目光里透着坚定。
“好,那你要听柳神医的吩咐,我若是不小心睡着了,你不要哭。”慕洵褪下祭服着了一件浅绸单衣,身|下盖实一层薄布,屈肘按着后腰,姿态狼狈地回答她。
之后是一段单调、漫长且周而复始的无趣时光,或者说,那是一段让驿馆众人都心绪难安的记忆,一场累及天子却独属于慕凡矜的祸殃。
慕洵痛苦从他紧缩强挤的腹内四窜蔓延,孩子求生的欲望如草木穿石般强烈,而这份回归实土的剧猛每向下发力,难以自禁的失控的呻|吟便由慕洵代为表达。
陆戟站在门口坐立难安,每听到慕洵尾音生颤的痛呼从他急促的喘息下溢出来,他便要狠拍驿馆不堪一击的木门让柳枫放他进去。
后来慕洵的吟声逐渐清晰,痛苦加剧,陆戟的心上的裂口也拓宽加深,深浓的血浆满溢出来,一阵阵地向外喷射。
再后来天色沉下去,边陲的月色似乎格外的清亮,照得陆戟恍恍惚惚,耳边只有慕洵已然喑哑的哀呻和自己疲惫不绝的心跳。
灯火渐熄的夜前,驿馆门闩突然一阵响动,靠在门框边玄袍未整的皇帝不顾体统,发了疯的直推门,却见门里显出的身影瘦小柔弱,是神色惊惶的皎月。
不过半日光景,这个杏眼桃面的小姑娘已是满身惊湿,嘴角干裂裂地起了白皮。
她形色匆匆,片刻未歇地奔去后院叫起一众宫仆准备热水剪刀。
陆戟挣红了眼要进去看他,被同样静候担心许久的张继推拦锢住,怎料他挣脱的力气出奇的惊人,几乎是被张继按趴在地的拦下,却仍如离箭般冲进门去。
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以至陆戟往后经历过一生也无法忘记。
慕洵仰面躺着,眼里那道残破剥落的木梁早已看厌了,几乎闭上眼睛也能数清上头斑驳的霉点。他的满头墨发被糟糕地勉强扎住,松垮纷乱的泼在枕边。他面色惨淡,形容枯败,高耸的腹部垂坠腿间成一道奇怪的弧勾。他的腰|臀被人为的抬高着,底下清浅的布垫上沾满血污浊渍,就好像……就好像……
陆戟看不清他,烛灯太暗,泪水又太快的凝聚坠下。他缓着步子,却觉得自己正义无反顾地向前冲。
慕洵纤细的手臂上青筋突起,近乎脱力的指尖攥湿了早已被挣扎扯烂的枕褥。
他的胸膛起伏奇大,似乎每一次吐息都让肺叶干涸枯瘪。
陆戟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可以听到他喉间汹涌的铁腥。
慕洵看向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口唇颤动,只有紧促的呼气声,陆戟却看懂了他的话。
出去!
他失声痛吼。
出去。
他恳求。
张继几乎紧随其后的赶进来,震骇之余竟见陆戟兀自转身离开。
“都出去!!”柳枫怒道。
之后的事情同其他故事没什么两样,皎月端着连盆的血水进进出出,屋里是柳枫含怒地鼓励。
他不停地冲慕洵吼着什么,陆戟听不太清,似乎是“用点力”或者“别睡”之类的。
小皇帝没再扒着门,他同张继一道坐回矮阶上,失魂落魄的出神。
他忽然想念那道宫墙,想念那制衡权力的纯金龙椅,想念城楼高处望下去皆若蝼蚁的小小百姓,想念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梁大柱、繁复豪奢的镂雕浮刻……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
他约束全天下,也被全天下约束;他轻视先祖规仪,也被先祖规仪轻视。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产房污秽、肮脏、不堪入目,他不信。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君臣有别、爱憎难分,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他信的不是脏污,不是礼制。
他信慕洵爱他。
先祖禁他的也不是血光冲撞、君臣难别。
而是爱。
君王可以超越一切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第一次将慕洵堵在暖阁里,他问慕洵:
“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那天为何要走?为何不能答他?为何将手挡在腹前却又别过脸?
因为他是皇帝。他的真心不能倾赋一人。
慕洵不能告诉他原因,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他。
屋中烛光大亮,哀呼和痛吟似乎不属于那个沉静自持的慕凡矜,总不像他能发出的声调。
待到天色微亮,曙光盖熄烛火的时候,仿佛从远方传出一道残破的高声,紧接着是连绵细弱的清亮婴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