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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朕已尽数遣散,慕大人不必在这里同朕演戏。”陆戟仍不回头,语调很是冷淡,“既然太傅你不甘做个能臣,朕也不屑做这九五之位,你不如顺便替朕把那些琐碎折子一道批了。”
“批阅奏本不是儿戏……”慕洵有些气喘,出口只成半句,“陛下莫要说笑。”
“朕不想同你做戏!”年少的君主猛然转身,攥紧了眼前臣子身前的衣领,裘袍厚重的布料攥得满手,更叫他心生怨怒。
“你不是这样的,慕洵,你不该是这样的!”陆戟提起那人的领子,带着仅属于青年人的那尚未褪去的血性和莽气,像只暴怒的猎鹰,尖锐的盯紧了对方。
那样华贵的袍子,那样平静的忤逆,那样的冷血和让人心寒,这不是他认识的慕洵。
“……咳,陛下还是不信我。”慕洵惨淡地笑了,白着一张脸任由对方提起身子,只觉得紧绷着的腰背更加难受,而身上的隐痛逐渐清晰起来。
“是你手刃六哥,慕洵,你要我怎么信你?”陆戟弃去那些繁文缛节的称谓,锐利的目光染上一层薄雾,“你要助我上位,代价就一定是六哥的性命吗?”
“陛下其实明白,陛下只是不信我。”慕洵别过脸干咳两声,复又神情平静却坚定地望着陆戟道:“桓军督尉吴悔叛了,他是谁的人,陛下比我清楚。夜半府邸的刺客,澄州游历遇上的劫道,去年尝先皇御赐膳品惨死的试膳太监……这一桩桩的卑劣龌龊从何而来?”
陆戟一怔,身上黄袍似有轻微颤动,手下的布料攥得松了。
“陛下一定要微臣摆到面上来说吗?”慕洵苦笑,“若臣真的有罪,臣怎会身处此地。”
“他是朕的六哥,也是你的学生……你如何下得去手……”
“他要杀你。”慕洵忽而避开君王的视线,无奈答道。
“胡言!”陆戟突然松手,顺带着猛力将人往后一推。
慕洵受力跌坐在地上,厚重的袍服散乱身周,他冷汗暴起,皱着眉半晌无言。
“慕大人退下吧,与其在此像个委屈怨妇似的瘫坐于地,不如回府整装梳洗,明日朝后还要烦请你替朕分忧呢。”天子的嘲语利刃似的劈下来,却像砸在棉团里得不到回应。
陆戟一语毕后,真切的感受到身居九五的寂寞,他挺身而立,看不到眼前垂首男子的神情,他怪气的讥讽也再没有得到对方的斥责,不,他失去了接受斥责的权利。想到这,这位新天子痛苦且寂寞的背回身去,不再凝视慕洵。
慕洵缓顿的起身,唇色泛白,低声说了句“臣告退”,然后顿着步子走出殿门。
殿外寒树挂霜,金瓦裹银,冷风刀割似的切过面颊。
留候殿外的小太监原本冻得正哈气搓手,见慕洵步履不稳,躬腰递手去搀,被慕洵伸手拒了。
“天寒,公公不必送我了。”他轻声劝退了引路的掌事,待转过身,袍内的手掌虚按在腹上,隐秘的腰封不似常态的束得松了些,却仍被腹前微妙的弧度实实填满。
慕洵思绪烦杂,新君初登尊位,国势不稳且与自己多生误会,其中曲折又一时难以说清,还有这个……自己腹中的这个,实在让他有些痛。
他着正装板正着身子本不太舒服,加之方才天子莽力一推,这会儿感觉很不好,眼前一阵阵的生黑。
大和宫殿前一道道描龙石阶铺着白玉似的散雪,被之前仓促出宫的大臣们踩的杂乱,有些地方凝得紧了,就结出白冰,很不好走。
慕洵忽觉脚下一空。
陆戟中听门外传来一阵惊呼——
“这怎么有……慕大人!来人,来人啊!”
听到那个名字,他慌忙回身,低头却见地上零星散着几道深色。
被衣摆拖拽后的血痕。
“慕洵!”
他冲向殿外,见那墨笔似的裘袍铺散在石阶之下,慕洵伏于袍下,不见大动。
他踏过的雪地上,足印凹陷中有惹目的红迹,一直延伸到第五级石阶,而后是滚落的印痕。
“传太医啊!快传太医!”陆戟急朝石阶下奔,边奔边朝那小太监喊道。
“慕凡矜!”
从远方急急奔来两个人影,来人高喊着慕洵的名字,神情很是急迫。
陆戟不由抬头望去,发现是将军张继和一位面生的男子,正是那男子高呼着慕洵表字,眉头紧得快要拧到一起。
“你住手!”
彼时陆戟见到慕洵费力的撑了一只胳膊从雪地支起半身,另一只手罩在袍子里似乎捂着腰腹,他站在他身边,和着风声听到慕洵痛苦的闷哼。
他正欲抱起慕洵,却听到来人的喝斥。
陆戟抬眼,果不其然是那个面似书生的陌生男子在怒喝,一旁的张将军劝阻不及,只得就地行礼,朝陆戟拜下。
“慕大人!”那男子听到拜称毫无惊惧,仍直奔慕洵而来,将人捞进怀里,伸手把脉。
“你是何人?知不知擅闯宫闱乃是死罪!”陆戟惊愕且愤怒,上前要将慕洵接过。
“……陛下,”慕洵开口,“这是微臣府中一大夫……还望陛下恕罪。”
他暗暗咬牙,扶着大夫的肩膀站起来。
陆戟见他难以直身,似乎腰腹不便,心下一紧,可慕洵现下被那大夫扶着,他甚觉不快,又不好发泄,情感错综,只得冷着眼问:“慕大人身上有伤?”
“微臣小伤未愈,已无大碍。陛下挂念臣,臣不胜感激……”
慕洵捂着腹部的手未曾放下,微微勾着身子面色惨白的样子一点不像无大碍。
陆戟还要说些什么,仍被慕洵截下了,“请陛下容臣告退。”
陆戟无语以对,忿而拂袖转身。
身披裘袍的臣子合目缓了缓,偏头对大夫耳语一句,后见对方俯身搂过他的下衣,一把将人抱起,转身便走。
大雪纷扬,宫殿不远处正有一群提着药箱的太医疾步赶来,孤身一人的天子忍不住回头目送那位使他心痛的臣子,见到那人被人紧拥怀中,只觉得身周积雪反射出的白光比以往更加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