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冷冷地瞥向莫林， 食指竖到嘴边，意思让对方安静。
莫林被那沉沉的目光看得心惊肉跳， 但还是梗着脖子， 快速从静音舱起来，踩上梯子，担忧地问：“小黯， 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要不我给你打个基地军医的急救……”
外界的所有动静，杨黯都听不清， 耳边只有断断续续的白噪音环绕，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冷汗不断从额角滚落。他忍耐着疼痛， 唇色泛紫，牙齿发抖， 脑子里闪现的画面都过于血腥， 令他胃部抽搐， 有点想呕。
这里是哪里……哪里……
杨黯眼睛紧闭，手攥得指骨泛白， 他努力想要看清脑海里闪过的画面， 希望自己能记住其中的细节和标志性建筑物，好判断出这是哪里。
密密麻麻的丑陋虫子往前奔涌， 它们的样子千奇百怪，肢节黑亮，牙齿锐利，透明的涎液从嘴巴流出， 灰色的眼珠快要凸出眼眶， 在他们后面， 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庞然大物。
它悬在半空中，半边人身，半边怪物，像一只有很多触手的章鱼，浑身上下黏糊糊的，但却有一双青绿色的手臂，半截枯槁的身体。
杨黯想要看清楚这个怪物长什么样，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
杨黯实在见到太多虫子，它们与人族搏斗，与机甲交锋，与战斗机交战，猩红的血液和黄绿色的浓浆混杂在战场上，无数残骸散落，高高堆积，令他生理性地感到不适，但他还是继续在看。
慢慢地，他察觉到不对劲儿，一开始人族在战场上是有优势的，但后半程却逐渐倾覆、颓败。
为什么……
杨黯焦躁不已，迫切想要寻找到缘由。
体型庞大的怪物始终像古老的图腾一样，悬浮在虫族军队上面，无数触手随机黏附在虫子后背，若有似无的粉光闪烁、蔓延，最后这股粉光笼罩在人族身上——
杨黯强忍着神经的剧痛，像一缕烟气飘到其中，所有人还在和虫族搏斗，不曾停歇，但有的人身体越发僵硬，表情各异，痴迷、愤恨、哭泣、大笑……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表情越发扭曲，精神力岌岌可危。
终于，有人像是意识到那个半人的怪物在作祟，直穿虫族大军，想要轰击怪物。
但怪物却并非真实存在的，它像一道虚影，在轰炸机袭来的一瞬间，如幻影般消散，留下“桀桀桀桀”怪叫的尖锐笑声。
而粉光还是残留在战场。
突然，画面一变，在一片乌云密布、暗沉沉的荒星上。
这一次，虫子不再多得如蜂巢的孔穴，湿哒哒地黏在一起，尽管数量还是很多，但与之前相比，显然少了很多。它们四肢扬起尘沙，拼命往前跑，半人的怪物还是悬浮在半空，但这回它体型变小了，触手攀沿的数量也跟着减少。
那奇怪的粉光并不浓烈，反而很淡，几乎看不清。
杨黯茫然地跟着它们往前飘，不知过了多久，连着钻心的疼痛也慢慢减弱，微不可闻。
哒哒哒——速度规律的虫子大军停下了。
杨黯觉得这里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转过头，一瞬间，成百上千的细针扎向神经，他心脏跳得快要猝死一般，眼睛刺痛流泪，在一片模糊的水雾里，努力睁开眼，他看见了——
坑坑洼洼的黄色荒土搭配崎岖的自然林，熟悉的“灰土风格”金属建筑群，最上方飘扬着联邦的旗帜，深蓝的条状和暗绿的橄榄叶浸在浓雾里，残缺的字在飘扬。
杨黯错愕，为什么……
又一阵绞心的剧痛，无数画面飞速跳转，他脑海里的彩色缓缓褪去，血色染红的场景一寸寸破裂，白噪音快要刺破耳膜。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艹……”杨黯大口吸气，一把抓住白鹤的手臂，哑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虫母长什么样子？”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大声，但实际上极为微弱。
白鹤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你刚刚是在说话吗？你……你再说一遍……”
“……虫母的样子……”杨黯艰难地重复。
“什么虫……什么样……”白鹤恨不得长出十个耳朵，听清对方的话。
治疗仪的红光还在“嘀嘀嘀”地响，在杨黯头顶悬空工作，这边的动静已经把宿舍其他两人惊醒，他们匆匆忙忙地从静音舱出来，发现宿舍里站着一群人时，脸上的表情和莫林如出一辙。
“他好像在说虫母的样子……”站在最外围的诺西尔忽然出声。
白鹤一愣，连忙问：“是吗？是的话，你……”
杨黯点点头。
白鹤稍稍迟疑，俯身在杨黯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黯眼皮颤了颤，那画面里的半人怪物……果真是虫母。
他呼吸变得急促，攥住白鹤的手青筋暴起，“走，所有的无关人员都走，这里会有很多虫子和虫母过来。”
不对，那个应该不是虫母，是一个虚幻的投影，一个还在成长中的幼态虫母的投影……
白鹤这回儿听清了，错愕至极，失声道：“不可能，他们怎么偷偷横跨到这里……”
要知道，这里被誉为边境的最后一条防线，跨过这片荒星，整个后方就是联邦人民生活的宜居星。
杨黯摇头，“不知道，但我看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按照上一次的规律，它恐怕很快就……”
嘟嘟嘟嘟嘟嘟——急促的警告铃响彻整个基地，尖锐刺耳，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宿舍里的影子们面面相觑，而宿舍其余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像看到了什么现实魔幻故事，直接被震在了原地。
莫林本来踩在梯子上，一不留神，直接摔了下去。他表情空白，喃喃说道：“假的吧，怎么可能……难道真的是虫族……”
基地的警告铃越发悠长，广播声循环播放，不断重复。
“所有人立刻离开原地，在大广场集合！所有人立刻离开原地，在大广场集合！所有人离开原地，在大广场集合！”
嗡嗡嗡——白鹤的光脑响起。
他接通耳边的传感器，面色渐渐凝重。
“好，我知道了。”
挂断通讯，白鹤沉声说：“是虫族，它们登陆了维亚基地的后方港口，那边的军用系统已经失去联络。”
白鹤当机立断地做决定，“杨黯，立刻走，快，我背你走。”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把beta送出基地。
“白飞，你立刻去找冯乾上将了解情况，并和家主禀告这件事。一队和我走，二队、三队留下！”
杨黯缓过劲了，侵入骨髓的疼痛已经消失，只剩下心脏会偶尔抽动，依稀有疼痛的错觉。他静静地看着白鹤，低声问：“……港口……失去联络……”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迟了，基地里的人走出不出去……虫族已经包围这里了。”
白鹤瞳孔倏然睁大，下一秒，光脑再次嗡嗡响起，他马上接通。
“队长，虫族包围基地了，还有虫母……分身也在。”
白鹤脸色铁青，“继续观察情况。”
“杨黯，你必须走。”白鹤不容抗拒地抓住杨黯的手腕，他好像猜测到beta想做的决定，“你听我说，虫族包围不一定会出事，我们已经联系支援军，正在赶往过来，待在这里的危险系数太高了……”
他在心里快速计算这次带出来的人，是否能把beta护送出去。
——不计一切代价，总归是可以的。
杨黯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声音低哑，“我、我不想走，基地里不仅有军队、有学生……还有军队家属，他们中间有婴儿、小孩，有脆弱的Omega，有年老体衰的……”
杨黯把自己看到的画面一一说出来，语气愈发沉重。
他怔忪地看着天花板，有点失神。明明那些画面在脑海里只是惊鸿一瞥，但却如烙印般刻在他心里，随着回忆而越发清晰。
杨黯不喜欢当英雄，但他无法对那些鲜活的生命置之不理——
虽然这种想法有点不自量力，但他还是想试试，能否救他们。
他内心甚至有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作为天命之子的主角攻，那些人能活下去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了呢？
白鹤咬牙，“不行，你要是留下出事了，家主……”
杨黯垂眸，“你说的，救援军一定能及时赶来，对吗？”
白鹤：“……”他张了张嘴，想说他无法保证。
“对，救援军会来的，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先守住基地，等外层屏障破开后，我们……”杨黯的手按住白鹤的肩膀，“我知道虫族有可能偷偷潜入的路线，只要我们截住那个口，基地内部防御不会溃败得那么快，士兵也不会死得那么惨烈。”
白鹤不说话，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住，显然是极大的挣扎。
杨黯便又加了一把火，“你看，其实比起共同抵抗虫族军队入侵的未知，你送我出去的难度更大吧。”
“又或者说，你未必……能把我完完好好地送出去，是吧？”
“杨黯，你答应家主，如果遇到危险要第一个跑的。”白鹤定定看着杨黯，“你这算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吗？”
“……”杨黯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话题变得轻松，“你怎么知道的？不会是偷偷在墙角听吧。”
“家主自己说的。”白鹤低头，“家主平时做事杀伐果断，很少会迟疑和不确定。但家主只要遇到你的事情，就总会拿不定主意，然后找我和白启讨论。”
杨黯讷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慢慢闭上眼，轻声说：“对不起，回去我会和清晏好好道歉的。”
白鹤猛地松开手，一字一顿地说：“好，杨黯，留下来。但是你多想想家主……”
“家主不能没有你，在家主心里……”你的命可能胜过他自己。
杨黯认真地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处于险境的。”
-
M8369星系
办公室
“……按照原来的计划，恐怕会一败涂地。”傅恒腰板挺直，两只手搭在膝盖，脖颈的弧度仿佛用刻度量好，眼睛始终保持在水平线上，整个人充斥着老派的部队风格，“不，应该说，哪怕是局部改，也极有可能出问题，所以我的建议是，全部改！”
喻清晏指尖轻点轮椅把手，没急着说话。良久，他执起茶壶，给傅恒倒了一杯茶，抬手示意，“傅恒上将，您请。”
傅恒也没眨，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次发问：“议会长阁下，您认为呢？”
喻清晏默不作声，半晌，才缓声说道：“我能理解傅恒上将的担忧，不过……议会那边的老贵族始终有顽固不化的硬骨头，他们或许害怕虫族，但又视尊严高于生命，宁可……”
他一边观察傅恒的神情，一边执起茶壶给对方倒茶，碧绿的茶水清澈透亮，发出极细微的汩汩声，茶面浮起的沫碎，沿着杯缘堪堪欲坠。
咚咚咚——敲门声猝不及防地响起。
白启顾不得太多，直接推门而入，快步走入办公室，单膝跪下，“家主恕罪，白启急事禀告。”
“虫族大军携疑似虫母分身，登陆维亚基地的军用港口，港口驻扎部队于十五分钟前失去联络，据推测目的方向是前往维亚基地，于五分钟前，维亚基地发出请求救援信号。”
哐啷——
喻清晏手里的青瓷茶壶寸寸碎裂，白气缭绕的茶水浇湿整个茶台，连带着瓷白的茶杯倒下，在桌面滚了几圈。
檀木桌的颜色渐渐变深，喻清晏的手指被滚烫的茶水溅出几个红痕，透白的指甲盖恰好有一滴茶水。
他僵硬地收回手指，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丝绸，缓慢擦拭着手指，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喻清晏喉结滚动，眼底墨色翻涌，温润的嗓音不复平静，“白启，立刻授命第五军团、第七军团从两方出发，实施救援。
“……现在，召集所有将领集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