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歌根本没有准备什么稿子。
而他也并不需要准备什么，那些想说的话、那些过往早就刻录在他的心中。
他在台上站定，异管局大型会议室内，几千人将目光投射于他；网络相隔的屏幕外，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
杨歌的声音温和：“四十年前，地球上的一部分人突然拥有了异能，而世界各地同样出现拥有智慧与异能的非人类生命。”
“为了让异能者便于掌控，我们成立了异常事件管理局，并对第一波异能者进行强制催眠洗。脑，迫使他们在潜意识里将仇恨与战斗冲动转移给具有异能的非人类生物。”
“由于种种原因，当时的执政党向公众隐瞒了这一事件。”
杨歌没有理会底下的哗然，轻弹了一下话筒，继续说道：“四十年来，人类与非人生物相互敌视愈演愈烈，而结果就是——”
杨歌故意停顿了一下，让会议厅的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部分极端分子受群体无意识跟进的影响，制造出了大范围生化武器‘融毁’，企图灭杀全世界的非人类生物——以牺牲百分之一的人类为代价。”
有耐不住性子的人，他惯于打断别人的话，故而自然而然地抛出一个大家都关注的问题：“您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拥有智慧与异能的非人生物吗？”
杨歌倒是可以解释，不过这些话不在计划之内。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异管局高层所在的方向。
老领导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其他上层竟也是默认。
杨歌吃了定心丸，他顺手关了所有参会者的自由麦权限，根本不惧此时坐在会议室里的随便哪个人都比他地位高。
“因为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的。”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需要先向您解释为什么这些非人生物在历史上消失了千万年……”
他将苍舒玉跟他说过的、异管局分析的、上层掌控的所有信息一一整合，为乍然清醒的人类与非人共同科普。
从上个纪元的神明倾轧，人类如蝼蚁开始说起。
与神明隔离的这一代人，第一次得以窥见世界更真实的一面。
面向公众的直播环节结束。
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可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产生的一堆问题，不过很显然那些问题需要等受到冲击的人类消化后再做回答了。
杨歌没有动，似乎还有话想说。
喧闹的众人自发地止住讨论，眼巴巴地看向台上那名年轻的异能者。
“您……不阻止一下吗？”周曙小声地问领导。
“这时候定下是最好的，”老领导也小声地为后辈解释道：“要相信杨歌。”
杨歌向下方望去，再次确认异管局上层没有任何反对自己的意思。
苍舒玉也抬起头仰望他，冲他勾了勾嘴角。
杨歌撇开头，不去看那有些过于明媚的笑。
杨歌道：“接下来，是关于往后如何对待非人类生物的话题。”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对异能者、对非人生物、对神明都有不一样的看法。”
杨歌语气沉稳而又不失锐气：“我无权左右诸位的观念，只是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来阐述我的看法。”
“我认为，我们应当争取与它们和平共处。”
意料之中，他半数与会者面上立刻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杨歌话语不停：“当世的科技已经足够威胁神明的地位，但真要与之争夺最高权柄，恐怕还要经历几十年甚至于几百年的战争。”
“而那样的战争过后，无论是哪一方获胜，都只不过是重复上一纪元或是更久远的过去——重复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欺压。”
“我们不应该活在这样的循环中。”
年轻清朗的声音落入厅堂，透过音响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比任何交响乐都来得震撼。
台下的众人有些开始思索，有些面上露出赞同，有些在跟同伴交头接耳。
一些坚定的想法也因此产生了片刻动摇。
目的已经达到，杨歌功成身退，将会台让给主持人。
一夕之间，整个世界翻天覆地，所有人都在努力适应着世界的变化。
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曙整理了近万份异管局的行动报告发在异管局官网上，包括诸多前后不一的报告和部分对异能者反人性的处罚，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目前的全球代表投票中，有百分之四十七明确表示支持您的决定，百分之十□□对。”周曙钦佩地看着杨歌，道：“看样子，我们离您所期盼的和平不远了。”
“剩下的人呢？”
周曙不太能从对方银白色的双眸中分辨对方是单纯的疑问还是不满，抑或是在催促他。
不过管他呢，他杨哥最多也就骂一句呆。
于是周曙老老实实道：“有的国家在搞全民公投，所以很慢。”
杨歌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全民公投？”
这效率，也是服气。
恐怕等他们结果出来，人类与非人物种的通婚法都摆在案上了。
“算了，”杨歌道，“你现在是大秘书长，这些你自己把控。”
毕竟照这个架势来看，最终的结果已经注定。
周曙夸张地吸了一口气，“我可不敢……”
“少装，”杨歌又问道：“‘融毁’的解决方案进度怎么样了？”
周曙立刻严肃了起来，皱眉道：“还是那样，基因链断裂的普通人类仍无法恢复。”
杨歌沉默了一瞬，目前由于处理及时，融毁并没有像李平锐说得那样误杀八千万人，然而仍有三千万人类受到影响，并且随时都有人撑不住反复的能量冲刷而死去。
只得寄希望于各地的异能研究所尽快给出解决方案。
或者是……继续向神明摇尾乞怜。
只是那样做的话，别说他不会答应，人类不会答应，异管局不会答应，甚至于过去那个一心想让人类突破神明控制的苍舒玉也不会答应。
人类最好只依靠自己。
与此同时，月球异能者基地。
这里汇聚了最顶尖的异能科研力量，也是最有望攻破基因链断裂的实验室。
周旭将一瓶融合了异能的粘稠液体倒掉，第七次的实验失败让他气得想把李平锐揪出来鞭尸。
周旭咬牙切齿：“那个老东西……活着的时候抢我器材卡我经费，没想到死后还给我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周博士，”同一实验室的另一名研究员好奇道：“您是有亲人基因链断裂吗？”
周旭莫名奇妙，“……没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研究员道：“只是有些疑惑您为什么这么上心。”
月球离地球很远很远，远到融毁无法扩散至这一片区域，远到月球基地的所有人都无法真正地对地球上发生的事情感同身受。
远离地面的生活让这里的人沾染上冷漠的气息，研究员耸了耸肩，收拾器材准备下一次试验。
周旭冷了一下。
回到住处后，他脱掉厚厚的防辐射装备，放松躺在床上，透过狭小的舷窗看遥远的星空。
通讯仪上零零散散几条消息。
【周曙：哥，今天的实况转播你看了吗？杨哥简直太帅了！而且我跟你说，他的眼睛其实是白色的，只是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我觉得他如果不伪装的话，肯定有人说什么怪物已经侵入人类高层杨歌不能信这些阴谋论了……】
【周旭：看了看了，挺好。】
周旭静等八分钟，通讯仪那头果然传来了新的消息。
【周曙：哥，最近给研究所的任务有点多，不知道你具体在负责哪一方面，但别太累了。照顾好自己。】
地球与月球有八分钟的通讯时差，这是当年用维度封锁路径后残留的痕迹……
周旭猛然意识到什么，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顾不得回消息，周旭重新穿上防辐射服，冲进实验室。
心跳一点一点加快，周旭激动地看着模拟程序中的实验宣告成功。
这代表他的路径是可行的。
同实验室的研究员睡了一觉，又回到实验室后就见到周旭这副沉迷实验的样子，他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
他好奇地凑近周旭的记录本，然后被那些字句所代表的含义震惊。
“真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而周旭正是一个疯狂的天才科学家。
随后的几天，周旭一直在埋头研究。
【利用维度封锁技术，将特异的基因片段融入第四维度空间，用已知的人类基因冲击受到损伤的部位并进行转写，由此可以迅速治愈基因链断裂的病患。】
周旭在记录本上写下最后一句话。
如果周旭知道神力的运转方式，那么他会发现他所研究的这套路线无限接近于神明法则。
只是……
周旭揉了揉眼睛，连日的工作让他颇有些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中想出门晒会儿太阳。
真走到门口，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月球基地。
他敲敲智能机器人：“距离下一次日出还有多久？”
机械音平稳道：“距离下一次日出还有三天，折合地球时约有105小时。”
周旭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好吧。”
良久，他一一收拾着自己的器材工具，自他来之后便乱糟糟的实验台还是头一次这么干净。
他又回房间睡了一觉，将自己的精神状态调整至最佳。
犹豫间，还是给周曙发过一条消息：【你才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
想了想，又想起一些牵挂，补充道：【有空回家看看爸妈。】
周旭深吸一口气，踏入由他亲手编写的第四维度空间。
周曙在晨光中收到了月球研究所的消息。
与之同时传来的，还有高级研究员周旭的死讯。
【月球异能研究所：第四维度需要人类基因片段并进行精准调控，目前的量子计算机技术远远达不到技术要求，因此，高级研究员周曙将大脑量子化融入第四维空间，充当“调控员”角色。其在第三维度已宣告死亡。】
周曙没有给自己时间整理情绪。
他双手颤抖，把那份沉重的一张纸交给研究所，语调异常怪异：“有救了。”
交接的人小心翼翼地看向周曙，问道：“周秘书，您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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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旭没有白白牺牲。
人类第一次有了链接第四维度的空间，第一次可以与神明站在同一阶层。
整个世界都记住了周旭这个年轻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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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杨歌跟苍舒玉并肩踏入异管局的会议室。
苍舒玉道：“第一次会议啊……你说今天都会讲些什么？”
杨歌无声地笑了笑，“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一些关于异能者、关于神明和非人物种的新法案，再加点资源分配，利益分配的互相扯皮。”
“听起来你像是很有经验。”
“那倒没有，周曙昨晚给我发了点文件罢了。”
“……”
会堂明亮无比，最中央的正六面体标志换了个样子，换成透明的玻璃六面体。抹去了犹如锁链般缠缚的字句，每一面上都贴着不同颜色的透光膜。无论阳光从哪个角度射入，都会映出绚丽的光辉。
二人行至会场中心，随后分开。
杨歌走向代表人类的一方，苍舒玉走向代表神明与非人物种的一方。
相视一笑，各自为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