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恩和理查德约好下午当面谈。
抵达的时候，他穿过布置错落的重峦叠嶂的庭院，还没进门，就见林道森坐在离大厅不远处的亭子里，正在独自饮茶。
见到他，林道森扬起一抹笑，颇为客气地打招呼：“少校来找先生吗？”
沐恩应了一声，林道森歉意地说：“先生现在在忙，少校可能要稍等片刻了。”
既然理查德在忙，故意隔着一段距离讲话也不太方便，沐恩干脆到了亭子里。
“中校知道老师在忙什么吗？”
林道森给他倒了杯茶，修长手指抵着杯壁，推到他面前：“是我父亲来了，他们正在商议事情。”
沐恩有些意外。
林道森的父亲？理查德的弟弟？
他怎么会来？
理查德姓威廉斯特，但他和家族来往并不密切，一个人独自居住在首都星，连这套房子都是军部给他发的。
首都星八大家族，虽然有这么个称呼，但并不意味着八个家族实力相同。
其中实力最强大的，莫过于斯图尔特家族和威廉斯特家族。
评判标准不仅仅是财力、权力、声望、家族子弟这些，有个很重要的点，这两个家族拥有属于自己的、以家族之名命名的星球。
这两颗星球分别由两大家族探索发现、逐步开发、最后形成一个完成的社会体系，几乎是国中国的存在。
威廉斯特家族的人平时就居住在自家星球上，平时没事很少离开自治星。
这也造成了一件事，理查德名义上是威廉斯特家族的家主，但实际上，家族大全全在林道森父亲的手中，理查德更多像是一个荣誉象征。
理查德本人对此并不在意，巴不得弟弟把司令官的活也接过去。
沐恩在一旁坐下，并没有去碰那杯茶，借着交谈不动声色地打量林道森。
他对别人的外貌其实不太敏感，除了极个别喜欢把脸怼在他面前的，沐恩很少去关注别人的容貌。
仔细打量过后，他才发现林道森的容貌极其清隽，脸部线条清晰流畅，骨相近乎冷峻。
要不是他常年保持着平易近人的微笑，柔化了面部线条，估计很难有人一眼就看出，这个青年的长相其实是非常有攻击性的。
“少校是在看我吗？”
林道森骤然抬眸看来。
沐恩轻微地眯了一下眼，思绪转动，干脆正大光明把视线落在他脸上：“有一段时间没见，中校似乎瘦了，是生病了吗？”
“真难得，少校也会关心人。”
林道森玩笑道，眸子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我还以为，只有那位异族少年才能得到少校的关心呢。”
异族少年？
林道森这措辞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沐恩道：“您说笑了。”
“少校知道吗，我大哥曾经很喜欢你。”
沐恩轻皱了下眉头，不知道他说这些做什么。
林道森眸色复杂地扫过沐恩的脸，“很喜欢，喜欢到，哪怕我们只是异卵双胞胎，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意。”
沐恩垂下眼睫，遮住眸子里的漠然，“真是遗憾。”
“先生把你救回来的时候，开玩笑说把你养大给他做童养媳，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想和你告白，又觉得你太小，怕吓着你。”
林道森慢悠悠道。
“后来得知你不喜欢他，他很失望，但是他跟先生说，他愿意尊重你的意愿，请求先生收你做学生，至少庇护你直到成年。”
说这话时，林道森眼里情绪极端复杂。
像是缅怀，又像是痛恨。
“我哥是先生一手抚养长大的，从小就长在他身边，感情很好，先生答应了他。”
沐恩察觉他话语中的深意，抬起眼，盯着他的眼睛，直白地问道：“中校，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林道森眼里飞快掠过一抹情绪，这情绪转瞬即逝，他很快挂上自己招牌似的温和笑容，每一丝细微的弧度都在竭力向人散发着善意。
但是再完美的笑容，也掩盖不住笑容下的疲惫。
他偏过头，视线穿过碧绿浓荫，看向理查德书房的方向，窗口掩映在林荫之中，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我只是觉得，以他的性格，永远也不会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沐恩总觉得他这话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他最近遇到的怪异的事并不少，很快便把这感觉压了下去。
林道森回过头，看着他，倏地一笑。
“父亲出来了，我去送送他。”
沐恩道：“您去吧，我先去找老师了。”
他站起身，沿着台阶下了亭子，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少校。”
沐恩回过头。
林道森站在满园常青树下，低眉敛目，唇角挂着一抹温和的笑靥。
“再会了。”
沐恩垂下眼睫，“再见，林中校。”
其实林道森已经不姓林了，但他并没有反驳这个称呼，反而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他朝沐恩挥挥手，“你去吧。”
沐恩饶了小路，没有从大门进去，避免撞上那位来访的客人。
书房没有锁，他直接推开书房大门，走了进去。
桌子上出了文件，连杯茶水都没有，唯一的杯子摆在理查德面前，显然，他并没有给来人准备茶水。
沐恩心里有了数。
理查德绷着张脸坐在书桌后，双手环胸，气得不住大喘气。
沐恩问道：“老师，怎么了？”
“还能怎么，我那煞笔弟弟——”
他起了个头，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改了称呼。
“我弟吃撑了，过来威胁我，让我帮他二儿子提军衔。”
说到这，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几乎跳了起来，杯盖蹦起来落在一旁，露出被子里黑乎乎的液体。
那液体迸溅起来，飞得满桌子都是。
沐恩一看就嫌弃地退后两步。
他斥道：“你又喝可乐！”
理查德老脸一僵：“……你关注一下重点好不好！重点是！他！让！我……”
沐恩揉着额角：“给林道森中校提升军衔，我听清楚了，您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一说这个理查德就来气，他又重重拍了两下桌子。
“他怎么有脸提！别人的军衔都是血里火里拼过来的，他在这坐着喝喝茶，就能提到上校，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沐恩：“……”
理查德继续骂：“一无是处！我看到他就来气！什么东西，要不是他哥死了，我能看上他，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是吧？”
沐恩无奈地插嘴：“老师，林道森中校执行过很多任务，军衔并不是虚的……”
理查德一瞪眼：“你还帮他说话！”
沐恩嘴角抽搐：“是您对他有偏见。”
“对！我就是有偏见，那又怎样？”理查德蛮不讲理地说，“他把他哥害成这样，我还要把他当宝贝捧起来吗？”
他骂骂咧咧：“我弟脑血栓堵住了脑子脑子不清晰就算了，还想把我当傻子糊弄，还道德绑架我，我可去他妈的！”
这话沐恩就真不知道怎么接了。
人家的“妈”，不也是他的妈吗，这到底是在骂谁？
不过，林道森父亲的做法到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艾利克斯从小养在理查德身边，理查德自己没有孩子，自然是把他当亲儿子，感情上更偏颇他一些。
林道森从小跟着父亲长大，又顶着母亲的姓氏，寄托着他父亲对亡妻的哀思，他父亲更偏向于他，这理所当然。
问题就在于，万一，要是这两兄弟真的发生冲突……
如果艾利克斯还活着，林道森父亲说不定会顾及一点父子感情，压制着林道森。
但艾利克斯已经死了，无论是出于家族利益，还是出于个人感情，他父亲都必然会倒向林道森。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林道森确实对艾利克斯出手了的基础上。
“您为什么觉得艾利克斯是被林道森害死的呢？”
理查德两腿一翘，靠在椅子上，撇着嘴说：“艾利克斯死了，谁获益最大，这还用想吗？”
沐恩轻轻挑眉：“所以，这只是您的主观臆测？”
理查德和他对视，半晌，老脸一皱。
“你不相信我的判断？”
沐恩冷静地说：“老师，任何参杂了主观感情的判断，都会受到影响。”
理查德嘴角抖了两下，开始憋气，鼓圆了眼睛瞪沐恩。
等了半天，见沐恩半点不为所动，他才渐渐泄气，千年老蚌松开了一条缝。
“这事其实不该说的，但是……”
他叹了口气：“我弟那个人……他脑子有点毛病，不是我骂他，他是真的有点毛病。”
“他一直接受不了妻子的死，当初弟妹刚死的时候，他死拽着不放手，不让人火化，也不愿意下葬，非要逼着人帮他保存好尸体，把一具尸体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后来是家里长辈强硬地把人下葬，他才安分了几天。”
“我怕他那个精神状态带不好孩子，就想把两个孩子带走，但他不愿意，他只允许我带走艾利克斯，毕竟不是我儿子，我不好强行把人带走，只能让家里长辈多照看一点。”
沐恩见过艾利克斯，典型的金发碧眼阳光明媚的长相，和去世的林家小姐不尽相似。
倒是林道森，把母亲的美貌继承了七八分去，要不是父亲的基因过于强大，造成了凌厉的骨相，应该是相当柔美的一张脸。
“后来我带艾利克斯回去，艾利克斯偷偷告诉我，他父亲……”
理查德移开眼神，神情有些不自在。
“表面上十分宠爱林道森，私底下却一直在虐待林道森……经常打骂他，不给饭吃。”
“艾利克斯请求我带他一起走，但是我弟弟坚决不同意，我不好跟他争执，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虐待孩子，就派人去林道森身边照顾他。”
“后来那人私底下告诉我，林道森很喜欢打听艾利克斯生活上的细节，我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后来……”
理查德眼神放空，陷入了回忆。
“艾利克斯曾经养过一只兔子，林道森假日里偶尔回来首都星住两个月，就那两个月，那只兔子莫名其妙淹死在了后院的池子里。”
“这可能只是巧合。”沐恩道。
“如果不只是这一次呢，每一次，林道森只要来我这里小住，艾利克斯不是受伤就是丢失心爱的东西！”
沐恩今天听了太多遍“爱”这个字眼了，一听头皮就下意识一炸。
艾利克斯心爱的东西……
如果林道森没撒谎，那艾利克斯临死前最后一件心爱的东西……不就是他吗？
沐恩难以克制自己的联想。
要是林道森真有这种“毁掉兄弟喜爱的东西”来报复艾利克斯的习惯，那他……
想到他离奇出现在迦南手里的照片，莫名其妙被迦南给盯上。
这背后……
“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忍无可忍想教训他，也被艾利克斯拦了下来，就是想着他小时候受过不少苦……”
理查德咬牙切齿，“我没想到，最后养出了一个连亲兄弟都敢下手的畜牲。”
沐恩不予置评。
还是那句话，“老师，您得有证据。”
光凭臆测和推断是定不了罪的，必须得有证据。
如果证据确凿，这一系列阴谋背后的人是林道森，这件事反而简单了不少。
“上将！”书房门忽然被敲响，理查德亲兵队长的声音传来，“出事了！威廉斯特先生落水了！”
沐恩瞳孔一缩。
林道森的话忽然响起，他说：“我去送送我父亲……”
林道森？！
理查德豁然起身：“落水了你们不救人来找我做什么？”
“可是……”书房门打开，队长的脸隐隐发白，“我们发现的时候，斯图尔特先生他已经……溺毙了。”
“溺毙了……？”理查德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难以置信打喃喃，“怎么会……”
队长为难地说：“上将，现在……？”
理查德神色茫然，剧烈喘着气，沐恩连忙拍了拍他的背，皱着眉叫了他一声：“老师！”
理查德好半晌才回过神，咬着牙思考片刻，忽然问：“林道森是不是在？”
沐恩转头看他。
理查德胸口剧烈起伏，得到了明确的答复之后，他脸色涨红：“把他给我抓起来！”
士兵得了命令，忙不迭转身去执行了。
理查德起身想要去看，一站起来就先晃了一下，沐恩连忙扶住他。
“你，你去看看，那个小畜生……”理查德头一阵晕眩，话都说不清，只暴怒着咆哮，“去看！！！”
沐恩把他扶着坐下，他不太会安抚人，低声说了两句让他别生气，看他找回了点理智，这才转身出了门。
走在路上，沐恩忽然回想起刚刚在亭子里时林道森说话的语气和表情。
他揉了揉额角。
那样迫不及待想倾诉什么的模样，和林道森往常的性格大不相同。
还有……
“我只是觉得，以他的性格，永远也不会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这话说的，就像是……艾利克斯还会回来一样，他怕艾利克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先一步，帮他向心上人挑明心意。
还有……最后那几句类似告别的话。
林道森，这是……狼人自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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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又要到了收尾了，好开心好激动（搓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