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安原以为说服王琴会是个很艰难的过程,然而现实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他只是把许悠悠的话转述给了王琴,并且表达自己想要去试一试的决心,王琴仅用了一晚的考虑时间便答应他了。
尽管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李子安没多想,当天下午就联系了许悠悠想去店里了解情况。
意向书是李子安当着王琴的面签的,包括项目内容王琴本人都扫了一遍,偶尔问两句实验相关的事情便没再多话,这操作看呆了许悠悠。
直到两人离开店里她都没回过神,不由得感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配合的志愿者。”
因为是许悠悠认识的熟人,方之淮今天正好有空便亲自接待的他们。
听许悠悠这么说,方之淮望着远处王琴母子俩的背影没有回话。
他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从王琴的眼里并没有看到对生的渴望,但他尊重每个志愿者的选择,会竭尽为他们服务,直到实验被当事人亲自喊停为止。
寿命赠予实验本就像是一场会醒来的梦。在没醒来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一切都得有当事人来判定,包括那家伙当初一意孤行要搞这个项目,最终目的不就是希望人类在至亲寿命终结那刻能够不再那么无能为力,能拥有挽留他们的机会么。
方之淮很久没想起那人了,可能是忌日将近,才想得多了些。
他的眸色黯了黯,不动声色地跟许悠悠打了个招呼出门去接即将放学的方棠。
自从唐瑞去学校后,小家伙黏他黏得紧,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将她从福利院领回时的状态,像是生怕被人丢弃了一样没有安全感。
直到他一再保证唐瑞只是跟她一样去学校学习,到点就会回家,小家伙才慢慢理解唐瑞并不是不要她了。
方之淮到学校门口时,方棠已经站在校门内排着长队眼巴巴地等着他了。
见他来,方棠冲出队列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到方之淮身旁朝他伸手讨抱。
方之淮淡淡一笑,轻而易举将他抱起来。
“爸爸,你不高兴吗?”小家伙搂住方之淮的脖颈,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软糯糯地问。
方之淮愣了下,没想到方棠这么敏感,不由得好笑:“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方棠噘嘴道:“当然,我可是爸爸的小棉袄,你一不高兴话就少。”
“人小鬼大。”方之淮被方棠一脸严肃的模样逗乐,故意说:“那我们今晚出去吃饭高兴高兴,怎么样?”
一听有吃的,小家伙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立马说:“好呀!我想吃薯条可以吗爸爸!”
“可以,就今天一天。”
“谢谢爸爸!”
方之淮预感得没错,在实验进入初期阶段需要赠予人与受赠方签署文件时,王琴便主动找来方之淮想跟他谈谈。
王琴原本好好的人如今瘦得只剩下骨架,与人说话的语气也不如从前嘹亮。
“方教授,实在是麻烦你了。”王琴躺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一张信封递给方之淮:“我这老骨头没什么可救的了,小安还年轻,还有大把的事情需要他去做,生死有命,他能有这份孝心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为何一开始不直接拒绝?”方之淮问。
“我太了解自己孩子了,他啊,他其实是个犟脾气,这么多年能顺着我不过是因为我是他妈,他孝顺,没办法狠下心让我失望,可到了如今,也许是人死前总会回忆过去,我这脑子啊突然就灵光了,回想以前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很大的错,我不能再耽误小安了。”
王琴的眼窝因为消瘦凹了进去,没睡好的缘故导致眼圈四周泛着乌青,她双目浑浊又动容地盯着方之淮,唇角微微有些发颤。
“方教授,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想让你帮帮我,不要浪费资源在我们身上了,能不能……直接实验,再告诉小安实验失败让他死了这条心。哪怕成功的概率为百分之一,我也不能拿小安的命去赌啊,更何况还是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
“如果你怕有麻烦的话,我可以留下我自愿放弃接受寿命赠予的字条,还有这封信,能否请你在我死后帮忙转交给小安,他看完了会明白的。”
方之淮垂眸,目光落在信封上,偌大的“吾儿亲启”映入眼帘,这是一位即将奔赴死亡的母亲留给儿子最后的爱。
方之淮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微微有些波动,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板正的教授形象。
“协会尊重每位志愿者的意见,这是协会的本职工作,你放心吧。”
得到方之淮的允诺,王琴长长舒了口气,目光有些无神,喃喃道:“好……那就好。”
注定失败的实验瞒着李子安走了个过程,除了协会内部人员外谁都不知道,包括唐瑞。
唐瑞放假回店里,从许悠悠口中得知李子安和王琴之前的故事后替李子安感到惋惜。
许悠悠则站在一旁默默看了眼身后知晓真相的方之淮,又看唐瑞那副惋惜样,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加入协会的每个人都会签订一份保密协议,不得随意泄露志愿者的隐私及文受赠意愿,除非受赠双方有一方提前交代过,这也是对志愿者的一种保护。
唐瑞不属于协会人员,甚至连他本人都是曾经的志愿者,自然不能知晓内部的情报。
“不过,这件事到底也给我们了一些启示。”沉默了许久,方之淮突然开口。
“什么?”唐瑞扭头问。
“今晚回去得问问方棠,如果不喜欢绘画就算了,那么小,玩一玩也不是不行。”方之淮突然动摇了之前一直坚持的教育理念。
唐瑞一听,忍不住揶揄:“是谁前段时间还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方棠好的?”
“那也只是我以为罢了。”在教育方棠这一方面,方之淮知错就改的觉悟性很高。
唐瑞笑笑:“不用了,我早问过了,糖糖很喜欢绘画,有甜甜陪着,我每次去接小家伙都恨不得再晚点走。”
方之淮一听,挑了挑眉:“我怎么不知道?”
唐瑞默默盯着方之淮,笑而不语。
是谁一到周末就把孩子丢我的怕是忘了吧?
一个月后,王琴走了。
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初冬的暖阳并不太暖,但聊胜于无。
王琴闭着眼躺在阳台晒着太阳,永远的沉睡过去,那一刻仿佛与时间一同定格。
李子安原本趁着母亲午睡去超市买些东西,然而回来看到阳台翻倒的药瓶,直觉不对劲。
等他再走近时,王琴已经没有呼吸了,只有手边的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儿子,有封信我寄存方教授那了,抽空去拿。
拿纸的手有些抖,李子安腿一下子软了,跪在王琴面前,痛苦地喊了声:“妈!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又自作主张替我决定了!”
倒地的安眠药,寄存的信……一切一切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
处理完母亲后事,李子安家都没回直接从殡仪馆开车到协会店门口。
许悠悠站在前台见李子安红着眼睛,明显哭过的模样便知道他的来意。
“你来了。”许悠悠轻声问。
“我妈……她……”许是还未从哀伤中回过神来,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一样,李子安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她说留了封信在这。”
“是的。”许悠悠早有准备,弯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那封遗留的信递给李子安:“抱歉,节哀。”
李子安伸手接过,指尖有些发颤:“谢、谢谢。”
说完转身迫不及待将信撕了,干脆出门坐在路口看了起来。
「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别难过,请原谅妈妈再一次罔顾你的意愿擅作主张,妈妈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想成为记者或者其他你喜欢的职业,妈妈都支持你。」
「妈这一生做过太多错事,也亏欠你太多,怕你走弯路,怕你赶不上其他同龄人,如果可以,恨不得把你前方所有的障碍全部摆平,想让你的未来顺遂些。可我的做法实在极端,没有很好的与你沟通,导致我们两人原本亲近的关系渐行渐远。」
「妈妈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到了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干涉了你太多的人生,让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你一定很辛苦,很难过吧。」
「对不起,妈妈错了,不求你能原谅,只希望你照顾好自己。能陪你走到这里,妈妈已经很高兴了。你有那片孝心,妈知道,但没必要。我这一生也过得太累,想休息了。今年,就当我这老婆子正式退休去旅游了吧。」
「最后,希望未来的你能够自信且自由,顺利实现自己的梦想,记住,不论何时,妈妈都为你骄傲。」
落款:爱你的妈妈
“妈……”
被墨迹晕染的信被揉皱,李子安双手捂脸俯在大腿上肆无忌惮地哭泣。
来往的车辆将他声音淹去,路过的行人或好奇停驻,或漠不关心,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李子安只知道,从今往后他没有母亲了。
那个天冷叮嘱他加衣服,会做好热饭等他回去,陪了他整整三十年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他那声迟来的“对不起”,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