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妍脸上闪过一丝愧色,看了莫连鸾一眼,突得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
“连鸾姐,对不起……”
“怎么?”
莫连鸾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这句道歉的意思,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因为没有什么话,是可以放在现在说的。
说没关系,我不在意你们毁了我的家园吗?
还是说我们就此各为其主,分道扬镳?
这是空山巨变以来三人第一次接触,莫连鸾并不想讨论这种纠葛不清的问题。
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前行着,看着黄土坡渐渐被石子所代替,而后一个转角,居然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了个石山。
那石山并不高,占地却是极为的广,远远望去,仿佛要将半个地平线都占领了。那层层叠叠的黑灰色之中,没有一丝杂色,整座山寸草不生,看起来颇为荒凉。
人群一瞬间便喧哗了起来,每个人都睁大了双眼看着那座山,满带着敌意与警惕。
“安静!”
守卫们纷纷斥责起来,但明显,他们的眼神在看向那石山时也炽热了起来。
云天眯着眼打量了那座山半晌,而后又将眼光转回自己手掌中那枚正大发异彩的灵珠,喃喃道:
“就是那里了。”
林清烨一路被他制着,挣脱不开,走了这许久,此刻人有些疲惫,抬眼看向那座石山,心下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只觉得有些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本能般的渴望。
渴望着奔跑,渴望着靠近。
——我这是怎么了?
林清烨不明所以地这般想着,想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爷爷与父亲,却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的大部队已被他们两人甩下老远了。
所谓望山跑死马,众人就这般向着那石山的方向又行了好一会,这才到达山脚处。只见一石伫立在侧,宛如剑刃斜插入土,凛凛而生威。
它足有十几米高,表面光滑而平整,映着那已开始西沉的夕阳,宛如披上了一层金色轻纱,透着一股子苍凉。
眼尖的人大老远便看到其上刻着字,只是走进了才看清那些字到底是什么。待得莫连鸾等人走近了,这才发现,上面用古老的字体雕刻着一首几行文字——
天之荒荒,点指成光;
地之荒荒,且造黎甿;
人之徨徨,藏之空山;
心之惶惶,庸人自弹;
冬之短,夏之长,栖于空山,夜饮晨餐;
夏之短,冬之长,囿于神坛,天地归荒。
(注2)
那石上的字已斑驳,暗红的血色带着满满的岁月沉淀,将其所代表的古文浸在夕阳的光辉中,向着众人缓缓展示着。
犹自带着那字迹间无处不在的威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傲慢而坦荡,如同观察着一群蝼蚁。
莫连鸾愣愣地看着那些硕大的暗红文字,反复品味着,越品越心惊。
有一种什么东西就要浮现出来的不祥之感,从她心头蒸腾而起。
一阵寒风吹过,将众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仿若嘲笑声,呼啸而过,转瞬不见。
就在这时,队伍前方传来几声呼喊,苍老而郑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却是秦泰然。
只见他冲着已在巨石前思忖良久的云天嚷道:
“云天,如你所见,这神石上所说的,就是我们这么多年不惜付出巨大代价支撑这个迷阵的原因……你收手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天纵奇才,不可能不知道这石上说的是什么。”
云天一双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将目光从石上移开,转而移到秦泰然那张苍老而真挚的脸上,顿了一顿,淡淡道:
“还请秦先生指教,这石上说的是什么意思?”
秦泰然似是窒了一下,这件事兹事体大,向来只有寥寥几人才有资格知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若是……
他一时之间下不了决定,只得将目光向另外两名同僚看去。
林无厌脸色一沉,上前了一步,阴恻恻地道:
“云天,你又何必为难我们?”
“哼,为难你们?”
云天冷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倒是王枭鹰的影像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半空之中,正隔着屏幕看着他们,眼中满是讽刺,道:
“有趣啊有趣,你们这些糟老头子可当真有趣。都到了这步田地了,竟还琢磨着瞒天过海呐?要我说,你们就清清楚楚说明白了,免得出去后人人猜忌,反而闹出笑话。”
三人沉默了,互相看了一眼,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说不出口?那行吧,那我们就换一种方式,我来问,你们只用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省得你们太多年没有说过实话业务不熟练,这样行吗?”
他不待三老回答,自己便自顾自的抛出了一个不啻于炸弹的问题:
“这世间是有神明的?”
人群瞬间大哗,因为这样一个离谱的假设性问题而乱了起来,大多数人都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似的看着屏幕那边那个英俊的男人,带着嘲讽和讥笑。
他们没有人会认为,自己的领袖会去理会这么一个疯子。
如今外界的科技飞速发达,唯物主义大行其道,无神论已经是大占上风,那些历史上从来没有证据证明存在且经过现代科学假设完全否定的神仙鬼怪早已成了人们创造时会用到的素材,而不再是确有其事的物种,这个人却那么郑重其事地问他们的首领“神明是存在的?”,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他们还没笑完,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只见林无厌似是犹豫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被下了迷药?还是疯了?
王枭鹰不等人群回过神来,又扔下了一个比前面那个问题还要荒谬的问题:
“你们空山人,是神明创造出来的?”
整个人群都骚动了起来,比之先前更为震惊地看向王枭鹰,而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如同见了鬼一般,齐齐向林无厌看去。
林无厌眼角抽搐了下,缓缓地,再一次点了点头。
莫连鸾只觉得心渐渐沉了下去,站在那愣愣地看着林无厌,一时不知是什么心情。
大多数人与她相差不多,皆是震惊地看着林无厌,场上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带着死一般的沉寂。
倾听着关乎他们自己身上的秘密。
“有趣……”
王枭鹰似也感到了惊讶,垂眸低喃了一声,而后复又抬起头来,再次打量了那巨石片刻,颇有些不确定的道:
“你们因为神明的嘱托,被放置在凡间这个叫做空山的小岛上,帮助神明管理凡间?”
“不。”
不等林无厌有所表示,仍站在巨石前方的云天便摇了摇头,沉声道:
“我们是被神明所摒弃的,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必会赶尽杀绝,处之而后快。”
一阵风吹过,满带着肃杀之意,将满场的寂静搅得更为冰冷,就仿佛下一刻,便会又无数寒刃刮过,将在场人都切割成无数碎片,碾成粉尘,不留半分痕迹。
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林无厌叹了口气,点过了头后,又摇了摇头:
“天之荒荒,点指成光;地之荒荒,且造黎甿;人之徨徨,藏之空山;心之惶惶,庸人自弹;冬之短,夏之长,栖于空山,夜饮晨餐;夏之短,冬之长,囿于神坛,天地归荒。”
他铿锵有力地复述着石上刻着的字句,那双苍老的眼睛却是盯着云天,话语中满是苍凉,缓缓道:
“我们空山人,乃是‘上界’一名神明所造,而后他因为触怒了天规,我们也受到了波折,他不忍我们遭受灭顶之灾,便……将我们迁到这茫茫大海中,把我们隐藏起来以躲避上界追踪,时至今日,已过了几千年了。”(注3)
满场寂静,每个人都沉默地看着场中的林无厌,或不知所措,或若有所思。
“囿于神坛,天地归荒……囿于神坛,天地归荒……”
云天低声重复着诗词的最后一句,而后突得一笑,道:
“所以,那个‘隐藏’的关键,便在于阵眼吗?这才是你们这么多年牺牲的根本原因?若是迷阵被破,会发生什么?会让神明察觉到我们么?”
林无厌脸色变了一变,没有回答他。
“所以……”
蓝桥浑身颤抖,咬着牙,死死盯着莫浊:
“这就是你让芸儿去死的原因?”
莫浊叹了口气,神色淡淡,手下却是握紧了自己的衣袖:
“为了全族人牺牲,本是大义。”
“大义?”
蓝桥怒极反笑,低低地轻喃着,仿佛已是痴了
崔魏平就站在他身边,沉默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头显眼的白发被风吹得略显凌乱,金框眼镜下的眼睛直直看着那巨石上的文字,目光复杂。
构和就站在他身边,同样也是看着那些文字,沉默不语。
他们无一不是在想,这就是当年那个挚友所追求的真相吗?竟是这么一个可怕的真相,若当初真的被云慨离所查出……时隔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明白了,当初组织为何会那般干脆利落的进行灭口。
若是被普通能力者知晓,势必会引起一场混乱,往严重的说,最坏的可能性是他们甚至会主动去寻找那所谓的神明,而后……
便是灭顶之灾。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云天,你收手吧。”
秦泰然踏前一步,道:
“你历尽千辛万苦,不就是为了探明这么一个真相吗?如今我们将真相告知与你了,你也该满意了吧?”
“呵。”
云天冷笑了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淡漠:
“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你!”
秦泰然脸色一变,手指巨石,愤怒地说道:
“神石在此,我们又凭什么欺骗你?”
“若是这块石头本身就是个谎言呢?我父亲当年的笔记中,可没有记载过这个。”
云天不再看他们,转头向着石山看去,慢条斯理地道:
“不亲自检验一下,谁知道这所谓的‘真相’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他抓起身旁犹自震惊的林清烨,如同大鹏展翅一般,猛地向那石上上飞去。
“云天!”
林无厌怒喝:
“无知小儿,竟拿着全族人的生死当作玩笑话!真是混账!”
——来了!那最坏的可能性!
崔魏平和构和相互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无奈。
山路狭窄,先前本就与云天极为相近的秦泰然三人忙追了上去,而后是林昊与其他俘虏,看守他们的士兵反而是落了先机,紧紧追在他们身后以防他们做出什么危害云天的行为来,蓝桥等三人则是跟在第一批士兵身后奔上山去,慢了一步转过前方的山路。顿时,眼前豁然开朗,三人一时惊异之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身前的场景。
这石山的山腹之中,竟是一片足足有十个足球场大的空地!
并且,那还不是一处普通的空地,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法阵——平坦的石面上,满是由鲜血似的艳红绘制而成的复杂线条,如同一朵怒放的花朵,美丽和诡异,复杂且古朴。这个法阵也不知存在多久了,可那红却不见丝毫灰暗,如同才刚落笔一般,红的娇艳,红的刺目,人们一眼看去,竟会无端地产生一种触目惊心的悸动。
而这朵令人心悸的花朵,这中间却有着一个小小的祭坛,由白玉雕成。那个祭坛共分三层,最高一层看上去只能容下一人站立,处于阵法的正中间,刺目的白在妖艳的红与灰暗的灰之间,是那般的惹眼,引人注目。顶层正中间有一个白玉台柱,像是有什么东西放在上面,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辨认不清。
原来外头看起来像是山岩的巨石只是这个阵法模样的空地周围的石墙,这整个“石山”并不是所谓的山,而是一处供着个祭坛的场地!
蓝桥一愣之下很快回过神来,抬眼扫过,很快便发现先行的那伙人此刻正向着那个祭坛快速奔去,便也不再耽搁,抬步追去。
不过近千米的距离,对于他们来说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来到了祭坛旁,云天丝毫没有拖延,扯着林清烨快速跨过那白玉楼梯,转眼便来到了三层。
“云天!你住手!”
林无厌毕竟是上了年纪,这一番奔跑颇有些吃力,喘着粗气厉声喝道:
“你想让整个空山与你陪葬嘛?!你疯了吗?!”
云天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说得对,我是疯了,黄泉路上这么多陪着我,也是一件幸事。”
林清烨先前乍听到空山人的来历,一时震惊之下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此时回过神来,这么一声“云天”便入了耳,转头傻愣愣的看着这个五官确实与云天极为相似的男子,不敢置信地说道:
“什么!你是……你是云空的哥哥么?”
——所以说,空山的仇人……家族的仇人,是云空的哥哥吗?
云天眉头似是一跳,终于是正眼看了她一眼,但很快便移了开去,转头看向那个白玉柱子,只见那柱子除了中间一点凹槽外,一片光滑,什么都没有。
他思索了片刻,将手中的珠子拿在那凹槽上比划了两下,发现大小刚好,也不急着将其镶入,转头看向祭坛下的三位老人,淡淡地问道:
“之后呢?如何做?”
林无厌气极反笑道:
“你以为我们会告诉你?”
这时队伍已经纷纷奔至,守卫们很快便开始持枪整起了队形,半空中的王枭鹰听到林无厌这一句,嗤笑了一声,抬手又是做了一个手势。
如同噩梦一般,与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屏幕那头又是传来了一声枪响,而后,嘶吼声在人群中炸响,又是一番骚动,尖叫声、哭喊声、嘶吼声混在了一起,惊弓之鸟一般的俘虏们纷纷哭泣着,濒临崩溃。
云天挑了挑眉,看向神色难看至极的林无厌,以及他身边同样面容惨白的莫浊和秦泰然
三人却无一不是沉痛地闭上了双眼,一副眼不见心不烦、默默等死的模样。
林清烨同样面色苍白,眼前这一切都如刀子一般在她内心割下了一条又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她从始至终都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三大家族的人会被这般凌辱,为何云空的哥哥会是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为何自己会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族人惨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注2:本诗词由好友南宫狗剩(笔名)所赠。
注3:有关上界的设定,可以看我的另一部作品《愿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