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空山山顶
黎明破晓，正是一天中风景最为巍峨壮丽的时刻。
遥远的海岸线上，原本黑沉沉的天空正以肉眼可见速度一分又一分地白了起来，波光粼粼的海水就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所有细微的变化。
从这空山之巅看去，那大海就如一匹丝滑无比的绸缎，温柔而抚媚，在渐渐发白发亮的天际下，闪着动人的光泽。
一阵山风吹来，凛冽而冰冷，带着冬日的刺骨与破晓时分的清冽，将那老松树上的白雪吹得抖了抖，到底是没有掉下枝头。
而那碑前才刚折下的、尚还带着些许露水的红梅则显得娇弱的多，生生捱过那阵刀子似的寒风后，便增了几分颓势，不似原先的鲜艳。
那个在碑前独坐良久的男子面对如此寒风，依旧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静静地坐在那，没有什么反应。即便眉梢上已见白霜、裸露在外的双手已被冻得通红。
因他鼻息而产生的白雾氤氲了他的目光，而后又立马消散在空气之中，不留半点痕迹。
旭日的光芒从海的那头现了出来，瞬间便将山下昏暗的大地照得一片通亮，那个有着一副并不刺目的通红身躯的朝阳从天之尽头缓缓浮现，并不耀眼的日光慢慢扩散着，终于是来到了男子的脸庞上，照进了他那深潭一般的双眸里。
那一瞬间，一直以来冷硬似冰的眼眸就像是消融了一般，露出一个潺潺淌着温泉的泉眼，一丝温暖从那双眼睛中透了出来——就像是被那日光感染了一般，那个寂寂人影于无形中，终于是显出了几分生气。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看到这破晓的胜景了，但每次都觉得你就站在我身边，这漫漫人生路，到底是有那么一瞬间不会觉得是孤独且绝望的。
“还好，已经快了。”
他喃喃着伸出手，轻抚着碑上刻字。
“等我这边事一了，我便去找你。你现在一定等我等得烦了吧？漫莺……”
轻喃声很快便被那无尽山风卷了去，除了这一人一碑，再无他人知晓。
“噗”一声闷响，那株老松树上的积雪终于是抵不住山风，整个滑落了枝头，砸在了山崖边，裂开了两半，一半留在山岩之上，另一半则是簌簌滚落，原本聚在一起的白雪变得零碎且散乱，转瞬便不见了踪影，也再没听见什么声响。
脚步声便是在这时传来的，一下又一下，丝毫不加以掩饰，而后停在了不远处的下山路口，站定了，没有再前进一步。
云天没有丝毫惊讶，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只是抬手拂去身上的霜花与白雪，淡淡地问道：
“病才刚好些，怎么就出来了？”
“你为何不愿见我？”
身后的人语气十分不好，硬梆梆地，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
云天转过身，看着那个身形比之前几天要单薄得多的少年人，皱了皱眉头：
“这两天抽不出空。你若想见我，再等几天便是，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云空咬了咬牙，咽下胸腔中火急火燎的怒意，瞥了一眼那碑前的红梅，丝毫没有要相信他这句托辞的意思。
他年轻的脸庞映着朝阳，却不见半分血色，憔悴的过分，倔强的站在那的模样在云天看来活生生就是一只磨牙的小兽，色厉内敛，任人宰割，
云天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语气也冷了下来：
“有事过几天再说，现在你给我回去躺着。”
云空的双手握紧了又松，还未待完全松开又再度紧紧握起，心里数个问题萦绕着，一时竟不知该先问哪个。眼看着云天走了过来便要拉起他的手，最为关心却也是在此刻最没意义的那个问题在他心口徘徊了片刻，到底是被他强制压下，他一把打开了云天的手，冷冷地问道：
“你抓林清烨回来，是因为她是这届‘守阵人’？”
云天在那一刻像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眯了眯眼，冷冷地反问道：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是不是？！”
云空的双颊泛起了一抹因激动而腾起的红来，显得病态而危险，厉声追问道。
云天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些许的同胞弟弟，到底是没有否认。
“云天！”
云空跨前一步，一把揪起他的领子，面容都有些扭曲了：
“我因为你，这一年多来过的猪狗不如；我因为你，七天前被人押上了死刑台！这些我都没说什么，就因为我是你弟弟，我认了，我没有一句怨言！可是你……你！”
“……”
云天任他抓着自己的领口，只是静静看着他倏然间发红的双目，没有说话。
“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了！那是我喜欢的女孩子！你不能把她弄到那什么该死的阵眼里，去为你开路！”
“她寿命所剩无几，至多不过十年……”
“闭嘴！”
云空心神激荡下那张憔悴的脸反而愈来愈苍白，就连先前那点病态的红都消去了，只有双耳红得发紫，彰显着他此刻的暴怒。
“她才18岁！起码还有12年好活！你们谁都别想让她为了你们去死！云天，我告诉你，除非你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你休想动她！”
他揪着领口的手愈发用力，“咯吱咯吱”地响着，仿佛下一秒便会将其撕裂开来。过度用力之下，他手上的伤口再度崩裂开来，洁白的纱布上渐渐被鲜血所浸透，东一块西一块的红了起来，看起来分外刺目。
——他没有否认！他没有否认！清烨她……清烨她竟然真的是那什么劳什子守阵人！
乍听噩耗之下加上他对兄长无情无义的失望之情混着委屈，几乎将他的理智侵蚀殆尽，他此刻只想找个人大发一通脾气，不论对方是谁。
就算那个人是自己，也无所谓。
云天没去理会自己那被越揪越紧的领口，只是看着云空那双通红的眸子，面上未见丝毫狼狈，缓慢而低沉地，竟就那般说起了往事：
“父亲当年被V.V组织招募，成为研究东部的首席研究员。在V.V被空山围剿的那一年年初，他率队冒险进入了东部，最后只剩他一人侥幸逃出，从那阵眼中带出了那一块灵珠。也就是他利用你进行封印的那一块。”
“……可惜时间紧迫，他只是发现了那灵珠可以保人平安到达阵眼，其他的一概不知。未等他展开进一步的研究，便被空山查出了身份，直接被杀了母体。子体一旦失去了母体，便会失去控制，狂性大发，持续十二小时后魂飞魄散。但是他没有，他在本该混乱的十二个小时里坚持了下来，把那灵珠和我们托付给了构和。但最后一刻他还是丧失了神智，烧了房子，杀害了母亲。如果不是当年构和多留了个心眼，我们也活不到今天。”
“……那年我无意中在他那栋早年留下的屋子里发现了他的日记，知道了这一切。破解东部秘密是他毕生的愿望，子承父业，我为之努力了这么多年，牺牲了这么多，更没有什么半途而废的道理……更何况，我苦心经营，联合了王枭鹰与重建后的V.V，去不去东部早已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了。你此刻就算是杀了我，蓝桥也不会取消今日的计划——牺牲一个林清烨，阻止未来无数个林清烨和莫芸，孰轻孰重，不用我告诉你……”
说到这，云天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出了一抹冷笑。
“不过仔细想来，倘若空山速度没有那么快，或许父亲当年就能找出不需要牺牲守阵人的破阵方法了，你如果要恨，便随意找个人恨吧。”
——还有就是，若你没将灵珠送给林清烨，我们能否顺利找到她也是一个未知数。如今这个局面，有一半是你云空自己亲手铸成的。
只是这话太过诛心，云天没打算说出口。
“闭嘴！闭嘴！”
云空疯狂地摇着头，拒绝听他难得的侃侃而谈，状若疯兽。
“唉……”
云天轻叹一声，抬手，竟然就那般轻轻松松地从云空手上将自己被揪得变了形的领子解放了出来。
云空却像是根本没察觉似的，困兽一般嘶吼着。他双手上的纱布在此时几乎是全红了，看上去疯狂而狰狞：
“子承父业？那种父亲……他的愿望又与我何干？未来的守阵人又干清烨何事？别废话，快把她还给我！”
他发红的双目在这一刻倏然变得青白，云天眼神一冷，不待云空有什么动作，脚下的土地在瞬间腾得涌出，将云空罩了个结实。
下一刻，还未来得及凝固的泥土猛然炸开，狂风从中席卷而出，夹杂着泥块疯狂呼啸着，带着疯狂的杀意。
云天此刻已与他拉开了一小段距离，额前碎发丝毫不受那狂风影响，依旧静静地垂着，就像是他周身有一张无形的保护网，将所有威胁自身的攻击都隔绝在外。
是空气！他将周围的空气调动、隔绝开去，让任何风都不再能触碰到他。
狂风中心那双青白的眼眸中带着疯狂，猛地向他扑来。
周围的树木都被那风所影响，摇摇晃晃地几乎便要被风折断，树枝上无数积雪随之卷起，与那些泥土混在一起，形成了少年丧失理智之下的全力一击的助力。
云天瞥眼间见一块污泥与白雪的混合物竟砸在了那墓碑前，将碑面砸的一片污浊，神色不由得一沉。
云空很快便扑到了他身前，面容狰狞而绝望，全无章法的拳头向他狠狠挥来，合着四面八方无一不是向他砸来泥土与积雪，竟是丝毫没有可以躲避的空间。
这样一个疯狂起来的人，对着之前数次碰面都不愿兵戎相见的兄长，居然也起了滔天的杀意！
眼见得立马就要血溅三尺，兄弟相残！
就在这危急时刻，云天右手突得向前一探，竟率先揪住了云空胸口的衣服，而后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砰”的一声，将疯狗一般的云空重重砸到了地上。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杂物无一不是砸到了瞬间立起的土墙上，泥土混着白雪碎成了无数片细碎的烟尘，场上顿时一片狼藉。
狂风很快便消散了，只有那山风依旧刮着，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刺骨冰冷。
被土墙护在里面的两人丝毫没有受到外头烟尘的影响，只是一个脸色苍白，一个面沉似水。
“轰……”
土墙轰然塌下，纷纷归于原位，被狠狠掼倒在地的云空双眸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此刻就像是傻了一般怔怔看着已经大亮的天色，一改之前的气急败坏，沉默了下来，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还打么？”
云天冷冷地看着他，问了一声。
“……”
云空摇了摇头，将右手臂覆到脸前，遮住了自己的双眼，也遮住了那可能出现的软弱。
裹在他手上的纱布已被血彻底浸透了，一滴又一滴的血珠从中聚集、滴落，碎在白雪之上，如同一朵朵妖艳盛开的大红花朵，带着凄凉。
想来那手上的伤口是彻底裂开了，若不及时医治，后果不堪设想。
云天也不理会他，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走到碑前细心的将那泥土与积雪擦去。干净的布料瞬间便显得肮脏不堪起来，但他没有丝毫嫌弃之色，擦完后只是将其折叠起来，收进口袋中。
也就在他忙活这些的时候，那边依旧躺着的云空终于出声了。
“哥。”
他今日见面以来第一次喊出了这个称谓，带着浓浓的哀求。
云天手上动作一顿，下一刻便又回复了正常，没有回头。没人知道他是否因这一声而心软过。
“不能再等几年么？清烨她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她寿命……”
“不可能。”
云天淡淡地回绝道：
“空山形势混乱，夜长梦多，没人会答应推迟进入东部。”
“……”
云空坐了起来，接着一言不发的站起了身，他的脸色比之先前刚出现时还要差了，就连双唇都没了颜色。
山顶上凛冽的寒风就没停过，将他身上的衣服吹得咧咧作响，叫人怀疑那风便要将这个瘦弱的少年给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你去哪？”
云天没有回头，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皱眉沉声问道。
“与你无关。”
云空咬着牙，忽略了脑中隐隐的眩晕感，冷冷回了一句。
“你竟然一句都不曾问过齐翊如今身在何处？”
云天在碑前站起了身，语气少见地竟是带了怒意。
“我们云家何时有过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
云空脚步一顿，而后竟是加快了步伐，像是身后有着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云天岂容他就这样走了？只见他身形倏然一动，转瞬间便挡在云空面前。
少年人脚下踉跄了下，好险才没撞到他身上，眉目低垂，丝毫没有与他对视的意思，拐了个方向，继续向前行去。
云天皱了皱眉，忍着怒意，沉声道：
“你给我站住！”
云空顿住了脚步。
“怎么，不敢去见他吗？”
“……”
少年梗着脖子站在那，沉默了片刻，良久后，山风里才传来他低低的话语声，语气极为平淡，就像是在说着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听不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现在有事比起见他更重要，等我把事情处理好，我自然会花一辈子去照顾他和洁姨。我欠他们的，如果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继续，就不牢你操心了。”
他看上去再淡定不过了，只是那不经意间双拳紧握的模样，将少年人僵硬的背部线条分外强调地展现在云天眼中。
云天看他这幅模样，心头不由得一软，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
“你这是知道他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你从哪里知道的？莫家那个小姐告诉你的？”
“……”
云空没有理他，抬步欲行。
云天眸中精光一闪，一抬手，竟是直接劈在少年人的后颈上。
云空一惊，在他抬手时已感觉到不对，但昏沉的脑袋却没能很好的让他及时调动起身体的其他部位，只得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哥！你！”
云天一把揽少年人瘫软下来的身体，手中不知何时已是出现了一只针管，他不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干脆利落地将那针管插入云空颈静脉。
云空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却无力推开，一双眼逐渐变得昏沉，却仍是不死心，狠狠地瞪着他，如同泣血的怨鬼。
“你就好好睡上一觉吧，省得出来捣乱。”
云天目光冷冷，将针管里最后一点液体都输进少年人的血管中。
“你……你这个……我求求你了哥，别对清烨动手……”
云空的眼神从怨恨与愤怒转为了哀求和不甘，渐渐黯淡了下去，嘴唇蠕动着，最后几个字宛若叹息。
“如果是嫂子……你……还会……这……样……吗……”
那双眼睛终于不可阻挡地闭上了，抓着他衣袖的那双手也无力的垂了下去，只留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印，显示着这个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的少年人为了心爱的女子有过怎样的挣扎。
云天目光复杂，叹了口气。
又是一阵山风吹过，将那低低的回答声吹散在空中。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