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六人面面相觑，而后莫离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一声，手指着那俨然已不再是自己熟悉模样的红毛大狗，又惊又怒：
“你你你你你是谁？快把红毛还给我！”
“红毛”将目光看向小女孩，似是笑了一下，带着慈祥的善意，却没有什么其他动作。
莫连鸾将挥舞着小爪子就要上前的女孩拉到身后，带着些许敌意和忐忑，问道：
“敢问这位……这位前辈尊姓大名？”
“我叫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不过只是一缕寄托在这只畜生上的短暂意识，拖这小兄弟的福，得以重见天日，只是我的时间并不多，一会我便会散去，所以你们不用担心这只畜生，我会把它完好无损地还给你们的。”
它……不对，他温和地看着莫离，示意她尽管放心。
“意识？前辈，你的意思是……”
“不错，从莫芸已经身死21年算起，我是在18年前被空山组织杀了的，如今和你们对话的，是当时我因不甘心而用我个人的能力遁出的一抹意识……”
他轻叹了一声，幽幽道：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吗？”
六人一脑袋震惊与疑问的相互对视了一眼，云空皱眉：
“18年前被空山组织杀害？前辈莫非是V.V组织的成员？”
“哦？你们还知道V.V组织？”
“咳。”
莫连鸾尴尬地笑了一下，谈起这个短短时间内在空山名声大噪的组织，她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实不相瞒前辈，如今V.V已经在蓝桥的带领下，联合外界，将空山组织给……给推翻了。”
那个意识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慑住了，半响没有再开口说话。
“呵呵呵呵呵……”
六人一狗的房间略显拥挤，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的、略带沧桑的笑声萦绕在众人耳畔，无人不为之动容。
“果然是蓝桥吗？不愧是当初我看中的人，我真是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他的声音满是悲凉，虽是如此感慨，却丝毫没有多年夙愿达成应有的喜悦，只有化不开的哀愁。
众人也不知他到底是在感慨些什么，都没敢在此时打断他的话，只见他叹了一会儿，又再度将视线移到他们身上，郑重说道：
“这些年来，我意识所依附的个体总是很快便到了寿命，我不断转移，颠沛流离…直到三年前依附到这只畜生身上。如今我既已恢复了一时清明，离彻底魂散之时也不远了。你们在我魂飞魄散之前告诉了我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老朽真是无以为报。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希望你们能告知与我。”
“前辈尽管问。”
莫连鸾正色道。
他像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叹息着问道：
“空山如今，可还有‘张’家？”
“？”
莫连鸾和云空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未曾听过。”
“果然如此……”
他的声音尽管依旧很是平淡，众人却能敏锐地听到几分之前未见的惆怅与怆然，这顿时让声音的主人显得更加苍老的几分。
“当时我不顾家里，给家里人带去了无上灾祸，如今想起，追悔莫及……唉……想想我那刚出生还没来得及取名的孙子啊……若他能平安长大，也与你们一般年纪了吧……”
莫离怔怔看着那只这几年来陪伴自己左右的红毛大狗眼角闪烁的泪水，心下不由有些难过，不由得为他搜索起自己身边可能会存在的关于那个“孙子”的人选，这么一筛选，就觉得似乎还真有那么一个人，她不由得热血上头，说道：
“没关系，爷爷，你孙子一定还活着，我会帮你找到他的！”
对方向她看来，不过转瞬，眼中的悲伤便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老人所特有的、带着宠溺的慈祥之色：
“多谢你的好意了，小姑娘。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在这身体里呆太久，若你有心，今后可以多帮我留意一下……我孙子他的后肩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如果上天保佑，他真的还好好得活在世上的话，告诉他爷爷对不起他……算了，还是别跟他提起我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请你多多照顾他些了。”
莫离一窒，只觉得心里分外难受。她虽还小，却已是粗通了人情世故，听着这临终嘱托般的话语，不由得想起自己虽有家人，却还不如没有，相比起那个虽然听起来应该是孤儿的“张氏小儿”来说，甚至还要更凄惨些——至少人家有这么一个心心念念着他的爷爷。一时间不由得又是伤心又是嫉妒，说不出话来。
“前辈，晚辈斗胆想向你请教些问题，可以嘛？”
云空冷眼旁观到现在，终于是忍不住，插口道。
对方似乎并不吃惊，温和的眼光向他看来，笑了一下：
“我们虽然只相处了这么一会儿，可你们无疑已是对我有了大恩，想知道什么便问吧，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也没有什么其他能报答你们了。”
众人纷纷竖起了耳朵，看向场中口吐人言的红毛大狗与一旁已经靠坐在床头的云空，心下皆是好奇他会问些什么。
云空沉吟了一下，而后，像是赶着时间般，竟是一连串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前辈，你前面提到‘守阵人’，那是什么？莫芸当初又是发生了何事？您说是我让您清醒过来的，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啊？难不成是我手上那种奇怪的力量？那到底是什么，前辈你知道吗？”
对方“呵呵”一笑：
“年轻人，我的意识确实是快要散尽了，不过你也不用问得这么急嘛，若不是这些问题都是有关联的，我还真不知要如何与你说。”
“……”
云空带着些许被戳穿的尴尬，笑了笑。
“红毛”的目光幽远了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缓缓道：
“我就从莫芸那小姑娘的事开始讲吧。那丫头出身不凡，性格却是十分好相处的，她和蓝桥共事，两个年轻人郎才女貌，很快就互相看对了眼，只可惜……”
“怎么了？”
莫连鸾不知为何，心被揪紧了一般紧张了起来。
她不由得想起那墓碑上贴着的照片，那个年轻女子淡淡微笑的模样，清纯动人，丝毫没有将要英年早逝的痕迹。
而随着眼前人……不，是狗诉说的一字一句，那张照片便渐渐地发生了某种变化——对她而言，那已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二维图像，一个在她出生之前便过世的亲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带着真实发生的故事，告诉自己，她也曾经在这世界上灿烂地活过。
“她的身份特殊，莫家……不，三大家族都不允许她与蓝桥结为夫妇，甚至不再让两人相见，他们下令将蓝桥调出了空山，并且不让莫芸接手外界的任务……简单来说，便是不让莫芸踏出空山一步。”
“为什么？”
众人惊讶出声，皆是觉得前人太过小题大做。
“她的身份特殊在哪？”
只有云空皱起了眉，将关键的问题问出。
他口中的“身份特殊”，绝对不会仅仅只是“莫家小姐”这么简单。空山虽然不免落了门当户对的俗套，但定不至于这般强行拆散一队爱侣。
难道说……
“跟前辈所说‘守阵人’有关吗？”
“红毛”点了点头，接着道：
“年轻人你脑袋转的很快啊……不过关于这点我得稍后再提。”
他顿了顿，目中露出了几分喟叹，几分赞赏：
“那莫芸性格虽然柔和，个性却十分强硬，也是年轻人一时冲动，她见自己与蓝桥再无出路，居然避过了莫家的耳目，在自己房间里自尽了。”
“不可能！”
莫连鸾霍然站起，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爷爷说我二姑她是身患重伤，这才去世的，怎么会是自杀？”
空山能力者虽然有子体系统做为保护，但毕竟不是万能的，诸如“美杜莎”，甚至是空山组织行动组总头部林无厌之类，皆是其的特例，所依据原理无一不是耗尽或损毁他人精神力，使得其无法从母体重生。自杀对于空山人来说，便是个最为常见的例子，因为一心求死，不再具有支撑着从母体复活的毅力，是以空山能力者在这方面与普通人是没什么区别的。
也因此，空山人自古以来便将自杀识做懦夫所为，如果一个家族中有人自杀，那么整个家族都会被蒙上奇耻大辱。自杀的人不会有墓室，也不配受到后人的祭奠，甚至会受到他人唾弃，惹下一世臭名。
若这个人是信口胡说，则这一番话几乎可以算是侮辱他们莫家，非常人所能容忍。
“你爷爷……？”
“红毛”淡淡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了声：
“怎么，莫浊那老家伙还活着吗？他当年逼死自己女儿时痛苦不堪的神色，我至今历历在目呢。”
“……”
莫连鸾双拳握的咯吱咯吱作响，神色复杂，却并没有开口怒斥对方对自己爷爷的不敬之言，站了片刻，终究是在身旁欧阳小飞的劝解下坐了回去，没再说话。
她不由得想起，就在几天前，当爷爷看到她将自己手臂弄得鲜血淋漓的时候，那一副几欲昏厥的模样。
——难怪……难怪那种馊主意会那么有效。
云空看了莫连鸾一眼，那摸样看起来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开口接着问道：
“然后呢？前辈。”
“然后？整个空山差不多都听说了莫芸自杀的消息，无一不为此叹息，莫浊那老家伙后来又把蓝桥给调了回来，甚至大力栽培，想必也是睹物思人，想为九泉之下的女儿做些补偿……不过看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个消息后来应该是被他们压下去了吧，毕竟涉及到一些他们并不想让空山群众知道的信息。”
寥寥数句，便将那段往事揭过，毕竟不是当年的局内人，其中诸多心酸苦楚，也早已不是他们所能领悟的了。
说到这，“红毛”嘿嘿冷笑了两声，自语道：
“蓝桥如今既已成功，想来莫浊这么些年就从来就没怀疑过他……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前辈，听你这么说，这莫芸到底和你口中的‘守阵人’有何关系？”
云空问道。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
一旁宋剑明也开了口：
“那一天，蓝桥口中也有提到‘守阵人’，他还怪莫浊大人没有取消轮换制什么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红毛”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年轻人，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红毛”看了一眼神色丝毫不变的云空，道：
“莫芸便是那一届的守阵人。所谓的守阵人，与空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空山东部中布置了一个巨大迷阵，这个你们知道吗？”
看着众人皆是点头，他笑了笑，满带讽刺，继续道：
“历届守阵人几乎没有能活过三十岁的，因为她们的命中注定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供奉那个阵法，以保持它的运行。”
“什么？！”
众人大吃一惊，云空的眉头猝然皱起，眼角甚至还抽搐了一下。
而“红毛”就像是没有感觉到他们的惊异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每一代守阵人都必须是三大家族中的女性，采取的便是随机轮换制度，靠抽签的方式决定新的守阵人来自哪家，等到决定了后，便带不满周岁的女童通过那因为缺了守阵人而暂时失效的前半段迷阵里去，找到阵眼，在那里接受任命的仪式。”
“那如果抽中的家族刚好没有未满周岁的女童呢？”
叶菲一奇怪地问道：
“事情总不会那么凑巧吧？”
“只要两年内决定即可，阵法是可以等的，只是运转不运转的问题，三大家族每个都那么大，两年里生个女娃娃哪里会困难？”
“……”
“可是……”
莫连鸾艰涩地问道：
“为什么非要让阵法运转呢？哪怕是拿这些女子的生命为代价？”
“红毛”眯起了眼睛，森冷地看了她一眼，道：
“你是莫浊的孙女是吧？这种问题我觉得你问你爷爷可能还会懂得更多些。我们V.V这么多年想探知空山东部到底有着什么秘密，可无一不是拜那阵法所赐，全都毫无建树。我倒是真的想知道，空山东部里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能让三大家族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去隐藏……”
他顿了顿，打量了莫连鸾两眼：
“说起来，你是也是三大家族里的女娃娃呢，看岁数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你就是这届守阵人呢，因为莫芸当初就一直被蒙在股里……守阵人的身份从来只有三大家族的头目以及核心成员知道，而他们是从来不会事先告知守阵人本人的。”
“！！！”
莫连鸾脸色一白。
“前辈！”
云空低低地喝了一声，语气淡淡，警告意味却极为明显：
“还请您别再吓唬小辈们了。”
“红毛”呵呵一笑，似是完全没有听到云空话中的意思，语气已回复了原先的笑意：
“不好意思，小娃娃，我也是瞎猜猜，你也别太担心。我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接着说说莫芸那丫头吧。莫芸她当年之所以没法成婚，其实与她的短暂寿命没多大关系，而是守阵人皆要求保有处子之身，否则难保生命力的纯净，从而无法维持阵法，最坏的情况便是寿命立马便会被阵法吞噬，难以善终，所以当初三大家族才会那么反对他们成婚。”
“听前辈这么说，那迷阵还会对守阵人造成威胁？”
云空一挑眉。
“是的。”
“红毛”道：
“据我说知，包括取消阵法，也是需要守阵人走到那阵眼中献出生命的……其实即便几年内没有守阵人，那迷阵的后半部分也不会消失，遇到想强行穿过它的，依旧能发挥作用，顶多是力量有所减弱罢了。可若是想取消阵法，就需要守阵人主动献出生命。现在想来，除了吞噬就是献祭，如此邪法，也不知当初三大家族是如何想出来的。”
“……”
小小的房间中，一时陷入了沉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掩埋在无数生命中的秘闻所震撼住了，说不出话来。
“至于你双手中的力量，却是最为困扰我的。”
然而“红毛”却只是喘了口气，丝毫没有顾及诸位年轻人已经凌乱了的思维，打算接着说下去。
他眼神复杂的看向云空，一脸不解：
“它与我所知道的来自空山东部的能量，竟是相差无几，似是同源而生。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
几个年轻人再一次面面相觑，脸上皆是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只有云空眸中光芒流转，似已是了然。
……
……
云空打开桌上台灯，虽是在执笔解释自己的去处，脑海中却依旧在回想着之前那前辈的惊人之语，久久不能平静。
现在已是深夜，红毛早已恢复了原样，欧阳小飞他们也已归去，一下午的谈话，留下了一堆的线索，也形成了更多的迷惑。
心下惶惶然的不安，愈发的浓重了起来，让他在半夜惊醒之后，再也不得安睡。
有一个念头就如毒蝎一般，缠绕着他的心，挥之不去。
冥冥中有种预感在叫嚣着，若自己再不展开行动，必会后悔一生。
烧在不知不觉间已是退了去，只留下几可忽略的虚弱感，完全没必要去在意。云空写完纸条，便搁下了笔，他将纸条用一旁事物压住，关了台灯后，起身跪坐在妇人身旁。
“洁姨，空儿有要事需要出门一趟，过几天再回来看您，好吗？”
他借着月光，温柔地握起陷入沉睡的妇人的手，短暂地闭上了眼，似在祷告。
而后，他将手放回原处，将被子收拾好，重新站起了身。
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
早上收到自己口信的人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回复，几乎不用动脑，他就能明白那个人的想法。
既然他避着自己不见，那么便自己去寻他。
问个清楚。
即将破晓的黑夜中，有三个人影倒在楼外的角落里，不知生死。
没有人知道，有那么一道消瘦的人影，隐藏在黑夜之中，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带着满腹疑问与焦急。
《武器》第三册 ·梦魇 完
# 第四卷 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