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是一个人口不足20万的沿海小城,虽在这几年陆续引进了大型商场和高铁,空地也被房地产商翻了个遍,但还称不上是如何繁华。整个城市只要一辆小电驴,花上两个小时便能逛遍。
既说不上是一座如何繁华的城市,自然少不了大面积的低矮民房了,一摞摞一叠叠的,在这丘陵地带依着海靠着山,从高处看,就像是泥土地上又矮又黄又密的杂草,不住地向视线尽头迷茫、侵袭。
而那个特殊的罐头厂,就处于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城中。
——看着就觉得脏杂乱,更别说着糟糕至极的、灰蒙蒙的空气了。
张求痴双手插上牛仔裤的口袋中,眸中反射着夕阳朦胧的光线,整个神情不显明亮反而愈发阴沉,有些厌恶地叹了口气。
——这本该是你的活,混蛋。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张求痴不得不脱下他的标配白大褂。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衬短衫配上深蓝色牛仔长裤,看样子他极为喜白。而云空则随便得多,红T恤配上深绿色马裤,毫不在意世间名言“红配绿赛狗屁”。
看着他这幅装扮,张求痴又忍不住厌恶地叹了一口气。
出了动车站,张求痴又极为难得地主动开了口。
“坐的士?”
虽然还是脏了点,但好歹……
“不,做公车。”
云空干脆利落地一脚踏上了公车敞开了的前门并投了两人份的硬币,回身冲他一笑:
“这四个该死的金属疙瘩一路上磕的我难受,早用早了事。”
“……”
张求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终还是踏上了车。
“大姐,请问罐头厂怎么去?”
云空坐上位置后一转头向着旁边的女士问道,一脸阳光的笑容。坐在他身旁的张求痴依旧面无表情,一双手牢牢放在自己膝上,一丝一毫都不与其他物体有所接触。
“罐头厂?”
那中年妇女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哦,你是说那个罐头厂?十几年前就破产了,你呀要是换个年轻的问肯定就不知道你在说哪里了。”
“破产了?十几年前?”
云空一怔,眼角余光瞥见张求痴脸上表情依旧,不由有些奇怪,继续问道:
“那现在厂址还在吗?应该已经被其他人占了吧?”
“是啊,现在好像在做米业来着,具体名字我也没留心。你们一会儿在XX超市那站下,然后转1路车,在终点站XX小区下车,你们应该能看到一个烟囱,就沿着烟囱那个方向直走差不多500就能看到了。”
那中年妇女很是热心,笑呵呵地道。
“好的,谢谢大姐。”
云空同样笑呵呵地道了声谢,思维却转了起来。
为什么?
一个十几年前就消失的工厂,一个已被替代多年的地方,就连本地人都已不记得了的地方,在那些外地人口中,称呼却从未被顶替。
张求痴这个人着实不简单。
几天前当这个人将罐头厂地点呈现给自己时,云空就有这种感觉。他这个人神秘得近乎不真实,消息路子着实诡异。若说他之前来调查过那罐头厂的历史,知道些什么不足为奇,但为何坚持使用“罐头厂”做为称呼而不是用如今它的身份呢?除非,这个地方——在它还被称为“罐头厂”时,曾经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看他这个年龄,这个假设并不足以令人信服。那么就是由于他人的影响才让“罐头厂”这个称呼在他认知领域里占首要地位?
就算张求痴能勉强解释地通,那么那个白星羽呢?那个第一个在他面前提及“罐头厂”的少年,又是如何得知这个称呼的?
信息到底不足,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白眼一番,懒得想了。
虽说地方小,但禁不住红绿灯和站点多,一路颠簸中待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天空已显青蓝了。
张求痴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长长吁了一口气,长的就像是他已憋了一辈子似的。
云空则是环视了一遍周围环境,发现窄窄的公路对面矗立着连绵不绝的单元楼,十几栋连在一起就像是一面巨大的墙壁横亘在天地之间。一栋栋高楼间间距很近,充分利用了地皮面积。看样子这个小区便是这个城市的经济适用房区了。
“外面世界的人类真奇怪,房子都空着没人住还在不停地建。”
云空看着眼前着无穷无尽的高楼,不禁感慨了一句。
已至夜晚与白天的交接时分,一栋楼上住了几户人家还是很明显的——只见这些楼中亮着灯的房间其实并不多,零零散散地分散在一栋楼的各个位置,反倒衬得那些漆黑的房间黑得更为渗人。
张求痴漠不关心地撇了那些无法忽视的高楼一眼,转身率先向远处那个隐没在一群低矮房屋中的烟囱走去。
云空耸了耸肩,跟了上去。
远处,逐渐变为青黑的天空中,那烟囱已是暗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但岁月洗礼下的斑驳,却是再暗上几分也无法从人们眼中被抹去的。
无疑,那里便是罐头厂的方向。
至少是十几年前的罐头厂。
路的尽头,等着他俩的会是什么呢?
※※※※
“天暗了我都看不清了,要不今天就这样吧?”
“不,再打几球,我还没打过瘾呢!”
破旧却空旷的水泥操场上,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拿着羽毛球拍大声交谈者,已经被打变形了的羽毛球落在了男孩的脚边,但他并没有去捡的意思,只是一脸疲倦、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对面的女孩。那女孩比他足足高了半个头,有些微胖,正神采奕奕地指着那男孩大声道:
“高宝宝,你再不去捡球我就明天中午去你家吃饭抢你的螃蟹你的苹果你的蛋炒饭!”
那男孩闻言白眼一翻,笑骂道:
“臭不要脸啊你!”
“嘻嘻。”
女孩得意地笑着,童言无忌,哪里有什么害羞之意?她将羽毛拍反手一翻,竟像弹吉他一样夸张的“弹”了起来,边弹边人工配音,不伦不类地唱着:
“高宝宝你快~~捡球
再不捡我~~去你家~
蹭吃蹭喝~蹭冰箱~
你怕不怕怕不怕怕不怕啊~”
“好了好了行了行了,怕了你行了吧。”
男孩终于还是弯腰捡起了球,一脸无奈:
“最后一局啊。”
“哎~~~~”
女孩一脸不满。
男孩双眼一瞪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操场外围石桌石椅那突然有人声传来: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两个孩子双双转头看去,只见昏暗路灯下两个男子站在操场外,其中一个正向他们俩招着手。只是略微犹豫,两人几乎同时迈开了步子跑了上去。
“啥事呀。”
先开口的是那女孩,大大咧咧地丝毫不怕这两个陌生人。
先前与他们招手的那个男子摸了摸女孩的头,问道:
“你们知道罐头厂吗?有人告诉我顺着烟囱走就能到,可是我们明明是顺着路进来的却没想到了你们这,我们应该怎么走呀?”
这两名男子正是云空和张求痴。
两人顺着那烟囱的方向转入了一条由大小一致、颜色各异的半米长四分之一米宽的石头铺成的岔路,一路上道路两旁是人工痕迹明显但已荒草丛生的绿化带,足有三百米的路段里除了主干道和绿色植物,竟是啥也没看见。没有房屋,没有人迹,只有那看似近在眼前却毫无接近办法的烟囱。
就在云空有些不耐烦想趁着四周无人去高处一探究竟时,道路忽的一转弯,竟是柳暗花明——路的尽头俏生生伫立着一扇拱门,而那拱门后面,则是几株参天大树和数栋看上去颇有些年份的、80年代建筑风格的废弃员工宿舍。它们之间相互挨着,要不是还有些昏黄灯光,昭显着几分人气,都可以拿去当鬼片场地了吧。
心里有些发毛的云空这般想着。
当他们穿过拱门往里走时,就发现道旁经过的第一座五层楼建筑屋檐甚至都塌了,几块应该是长条木头材质的屋檐悬挂在十几米的高度上,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吹落。
道路的另一边有人家搭了个鸡棚,几只鸡鸭在里面无所事事地走动着,一股属于禽类的骚味和污秽之物的臭味弥漫着整个道路,惹得张求痴一直皱眉。
待他们走过第一栋破败不堪的宿舍楼后,道路又是一转,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处石梯,拾阶而上,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处供人休息聊天的石桌石椅,以及两栋虽没前一栋破旧但也极为老旧的四层楼建筑和一个几乎要被泥沙覆盖、看上去应该是操场的水泥空地。
“……为什么顺着这条路我们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
云空感觉头有点疼,原本被当作是路标的烟囱依旧在它们视线之内,只是感觉更加遥不可及了。
“……”
张求痴自不会理会他更像是发牢骚的自言自语,一双眼向操场上看去,于是追着他目光的云空便做出了接下来的行为。
“啊?烟囱?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它冒烟,我还以为它就是个摆设呢,它竟然有属于什么‘罐头厂’的吗?”
“那当然了,”
还不待云空回答,男孩首先就白了女孩一眼,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接着转头对云空道:
“如果你们说的是那个有乒乓桌的地方,我知道怎么过去。”
“真的吗?”
云空心中一喜:
“那能不能请你带我们过去?”
“行,正好我不想打球了。”
男孩转头对女孩道:
“我这可是正事,所以你明天不许来我家蹭任何东西!”
“好吧。”
女孩做了个鬼脸,倒也是通情达理,不过还是补充了一句:
“我也要去!”
“你去?”
男孩不屑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脸上:
“不怕小黑了?”
“唔……”
女孩顿时就泄了气,一脸恨恨的一把夺过了男孩手中的羽毛球拍和羽毛球:
“万一它不在呢!我不管,我也要去!你等我一下我去放一下羽毛球拍马上下来!”
后一句话女孩是跟云空说的,还未说完就飞一般向旁边楼跑去。
“小黑?”
云空有些好奇,不由得问了一句。
“啥东西,她好像很怕的样子。”
男孩一撇嘴:
“一只家养的大黄狗,小时候她被小黑舔了一口竟然被吓哭了,从此以后她看啥狗都喜欢就是怕小黑,你说奇怪不奇怪。”
“哈哈,是挺奇怪的。”云空有些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面对这有些类似于自己身上某种情况的事:
“但也不少见吧。”
“什么?大哥哥以前也碰到过这种人么?”
男孩眼里充满了惊异。
“算是吧,所以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物种啊。”
云空摸了摸鼻子。这时见女孩已顺着楼梯跑上了二楼,令人惊悚的是那紧贴着楼侧而建的露天楼梯竟随着她奋力奔跑而轻微颤动着,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塌一般。云空忙高声道:
“轻点!”
“哦!”
这时女孩刚好到达三楼,转身便隐没在幽暗的楼道之中。但听那还有几分惊心的“砰砰”脚步声还在继续,就知道她为了赶时间并没有将云空的话听进去。
“你们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这些可都是危楼啊,外面不是有那么多经济适用房吗?不专门都是为你们这些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建的吗?怎么不搬过去?”
云空问男孩。
“我也不太清楚,我妈说我们抢不到,所以不能搬进去。”
男孩眼里并没有丝毫担忧与不满,一脸天真无邪:
“我觉得我们现在挺好的,如果搬出去就没人来我家蹭饭了吧?”
云空看着他,良久才今日第三次喃喃说着同一句话:
“人类可真是奇怪的物种啊。”
张求痴依旧面无表情,但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是,似乎只是不经意间,他看了云空两眼,低垂的双眸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波动。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昏黄的路灯下,三个人的影子很快变成了四个人。
待得女孩归来后,三人便由那唤作高宝宝的男孩领着向两栋建筑的另外一栋——操场边上一栋依山而建、比起操场来说还要长上几分的黄墙建筑走去。
这栋宿舍楼看上去一层足有十个房间,建筑最左侧有一处平台,平台深处有个由石头搭建而成的楼梯。高宝宝领着众人上了三楼,熟门熟路地往右侧那黑黝黝的通道走去。
女孩明显紧张了起来,右手紧紧揪着高宝宝的衣服下摆,轻声问道:
“你去看看,小黑在吗?”
高宝宝翻了个白眼,将头往里一探,突得回头大声“汪!”了一声。
“哇啊啊!”
女孩明显被吓了一跳,浑身一震,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挥手“啪”的一声打了高宝宝后脑勺一巴掌:
“混蛋又吓我!到底有没有啊?”
“放心,不在。”高宝宝吐了吐舌头笑得一脸得意,丝毫没有被打的愤怒。
“耶!”
女孩低声欢呼了一声,松开了紧紧抓着高宝宝衣服下摆的右手,一扫先前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
四人走进那通道里,不同于在外所见的黝黑,竟是意外的眼前一亮。
这栋楼依山而建,走廊设计得极为特殊——左侧靠山方向并未有墙壁,而是直接依着山体。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可以依稀看到左侧山体上的绿树成荫、青草茂密,左下角还长满了青苔蔓藤。这番景色若是在白日看来应该会是一副讨喜的模样吧?
云空眼光一转,向右侧看去。只见右侧是一排整齐的洗衣池,有序得搭建在一扇又一扇的房间门之间。一共有十扇门,大多早已荒废,长满了苔藓,只有少数二、三家还有人生活的气息。估摸着里面房间的面积也就二三十平方米。
看着这有些另类的生活空间,云空竟意外的有些喜欢。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再养条忠犬以陪伴……虽说周围人气少了点,但也少了嘈杂,着实不错啊。
若有朝一日……
不,自己想得有些远了。
云空甩了甩头,将思绪拉了回来。
一条走廊看起来虽长,但总有尽头,一行人从这栋楼房的最左侧行至最右侧,视线豁然开朗,云空看着眼前皎洁月光下的景色,也是愣了愣。
梯田。
这栋房子旁,竟直接连着一片面积不大的梯田,一直顺着这山向上延伸着,一直到十几米外才显尽头。甚至还有涓涓细流在田间蜿蜒而下,在四人身前不远处形成一个小型瀑布,流入操场边上的树丛中,不知去往何方。溪间有石子为桥,桥的那边,伫着一面同样向山上延伸着的矮墙。
“哇。”
云空发出了一声惊异的呼声:
“神奇的地方。”
“喏。”
高宝宝一指那面矮墙:
“我们平时就是翻过那面墙到那家工厂里打乒乓球的,听我妈妈说那工厂以前是个罐头厂,但是后来倒闭了,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什么米业公司。住在这里的人以前都是那罐头厂的员工,罐头厂倒闭后也就成下岗工人了,我爸就是个例子。”
小女孩也是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模样:
“对哦,我妈经常念叨的原来就是那里啊,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在里面抓过蝌蚪呢。”
——看来这里确实是罐头厂的员工宿舍……想来若这工厂真有问题,当初也是明面上招着普通员工做罐头,暗地里搞些什么古怪吧。
“不过我跟我同学去那里打了那么多次乒乓球,从来没遇到过什么人,我还以为那地方已经被遗弃了呢。”
“从没遇到过人?”
云空略一沉吟,将这句话记在心里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一人一张一百纸币递给了两个孩子,道:
“谢谢你们带路了,回去吧。”
两孩子望着手中的粉红色纸币,神色中有着惊讶,有着欢喜,还有着踌躇。云空多少有些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
“虽然只是你们的举手之劳,但是你们确实帮了哥哥大忙,不用跟哥哥客气,这是我主动给你们的,拿着回去交给你们妈妈吧。”
“谢谢哥哥!”
两个穷人家的孩子紧紧抓着手中的钱,欢欢喜喜得去了,云空看着他俩的背影,眼中有着温暖。
当他转回身时,暖意已是不在。张求痴从始至终都站在那不发一言得看着这一切,待得他转回身,才一偏头,示意他快点。
“走吧。”
云空挠了挠头,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