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脚步渐远,直至消失。
欧阳小飞并没有听到,他走之后不久,从门后传来的一声钝响。
房间里,那个脸色惨白的少年背倚这身后的房门,像是再无气力站稳般缓缓滑落在地,先前强制支撑的漠然甚至是这几年间已经习惯带着的“潇洒”面具,都在这一霎那支离破碎,他慢慢的将脸埋入环起的手臂中,就像是一个沉溺进由痛苦往事编织而成的噩梦里却无法醒来的孩子,孤独而无助。
——洁姨……洁姨……
——真想知道,这几年你过得怎样啊……空儿……空儿很想您……却没脸见您……
※※※※
走出了宿舍,莫离情绪虽不再像先前那样激动,但不免还是有些低沉,毕竟她一个人度过了那么多年,虽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年纪,心思却比同龄人细腻了许多。即便不是有意的,但内心深处隐约间还是不可能去完全相信欧阳小飞的言语。
第六感带来的不安令她惆怅。
所以她现在很沮丧,小小的世界被小小的心思填满,那本该无忧无虑的面容上徒添了几分格格不入的忧愁,却不知如何去排解,只能闷声向前走着。
她小小的手搂着红毛的大耳朵,不知不觉间竟然一直走到了高中部教学楼前的喷水池边。
“红毛,你说云空到底得了什么病呢?为什么我帮不上忙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好?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呢?认识他……是不是就是个错误的事情呢?”
莫离看着眼前的喷泉石像,怔怔地停下步子看,低声向身旁的大狗问道。
冬才刚刚解冻,所以喷泉还不到运作的时候,粼粼清波上只有几栋石雕孤零零的伫立在那儿,清晨时候又无学生会在此处走动,自有那么几分的孤单落寞之色。就像此时少女心间的莫名情绪。
红毛虽然听得懂人话,但毕竟无法说出人话来,只得拱了拱莫离的手,以示安慰之意。
“啊哈哈哈哈!真开心,学校食堂的烧烤味道一点都没变啊!真是满足,这两年在外面可想死我了。”
一个爽朗的笑声夹杂着砸吧声传了过来,紧跟着的是另外一声不屑的嘲讽。
“你这笑真是魔音贯耳,给我小声点。”
说出这句话的人声音很是好听,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顿时引起了莫离的兴趣。她竖起了耳朵用心听着,心下好奇有着这样一种迷人嗓音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笑声怎么魔音贯耳了?你从哪里听出来的。”
前一个声音里带着不解,但并不见不满。
“因为你是丑八怪,懂吗?”
好听的声音说出的内容却不怎么雅观。
“……你还长得像妖怪呢,脖子怪!”
“去死!”
当她转过头寻找声音来源时,却并没有看到她想象中两个丑八怪,而是两个长的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英俊的大男孩。
不远处斗嘴斗得正欢的两个人并排走着,左边那个人剑眉星目,小麦色偏黑的肤色配上凌乱的黑色短发,加之消瘦的身形,整个人干脆利落得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潇洒、几分的放荡不羁,却笑得阳光而爽朗,让人生出止不住地生出亲近之意。他的手中还拿着三串仍旧冒着热气的烤肉串,津津有味地吃得毫无形象可言,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中有一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更是添了几分可爱。
而在他身旁还站着另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纤细身影,比他略矮了些许,长的眉清目秀,皮肤极为的白皙。面色却极为严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神色。不用加以证实莫离便知道先前那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一定是出自他口的,也只有这样干净的人才能够拥有那般冷冽而平静的嗓子。
——明明都长得这样的好看,为什么要互相说对方丑?
她不由有些纳闷,想着难道这两人的眼睛都有问题?
“啊!”
正啃着肉串的那个大男孩首先发现了莫离——更准确的说是发现了红毛,顿时眼睛一亮,嘴上犹自叼着烤肉,口齿不清地怪叫了声,冲上前来,弯下腰就想伸手去摸它那光滑纯正的红色毛发。
红毛被他唬了一大跳,后退了一大步,龇牙咧嘴以示警告。
对方却以为它对自己手中的烤肉起了歹意,蹲在原地似是犹豫挣扎了片刻,终是满脸不舍的分了一串烤肉出来,伸手递给了红毛,口中嚷嚷道:
“好吧,给你,给你!”
这两个“给你”中,后者语气加重了许多,最末尾的“你”字更是被拖得老长,听起来颇为有趣。莫离被逗得一乐,而他的同伴则是耻辱地用手扶在了额头之上,一副“我不认识他”的神情。
莫离站在原地,看着身前大男孩挑逗着红毛,一会儿将肉串横在红毛鼻子前面以吸引它目光,然后快速移开手去,一会儿又趁红毛不备,偷偷的轻拍一下它的头,不时发出类似于“嘿~”“唉~”“哈~”的怪叫声。即便眼前大狗已露凶态多时,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喂,我说你……傻子原来是不怕狗的吗。”
终于,后方那个年轻男子不耐却依旧冷冽悦耳的声音响起。
“去,只有妖怪才会怕狗。”
红毛身前的大男孩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去死!”
“噗哧!”
莫离再一次被逗得笑出了声,这一声将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身披白大褂地男子目光依旧淡淡,一双眼睛似在看她,却又像是在看她身后的风景,感受到莫离眼光后很快便调了头去,并不能看出丝毫的表情变化。
倒是身前这位,一双星目满带着和善的笑意,微微眯着直直看着她,嘴边笑出了个浅浅的酒窝,也笑出了那个可爱的小虎牙。
这一幕,即便是多年以后,当莫离已长成了大人了,她仍是清清楚楚地记得。
记得在那么一个初春的清晨,第一次也是从某种意义上的最后一次,与眼前这位男子相视微笑的悸动。
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很明显,两人之前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并没有主动与她对视,直到此时她主动发出了邀请。
“小妹妹,你这只狗个头可真是大,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红毛。”
对方一愣,似是觉得一只狗叫这名字有些少见,看了看身前大狗的颜色,喃喃自语道:“红毛啊……可真是形象淳朴的名字啊,不错,真不错。”
莫离轻拍了下红毛的头让它放轻松,睁大了眼细细打量了这个半蹲在自己身前的大男孩,后又瞅了瞅站在他身后的男子,心下感慨。
——这位哥哥……不仅声音好听得紧,人也是好看得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这位‘丑八怪傻子’大哥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看上去很是陌生啊。”
莫离是学校宿舍里出了名的捣蛋鬼,宿舍生中岂会有她不认识的人?此时校门口还未开,自也不会是在届走读生,所以她才会有此疑问。
对方将手挽到脑后,“啊哈哈”的笑了两声,突得发现了不对,惊异得“咦”了一声,问道:
“你怎么……混球!又是你惹的祸,全天下人都觉得我是丑八怪了!”
白大褂男子翻了个白眼,就像是在说“关我什么事”。
莫离心中又是一乐,有些奇怪怎么那位哥哥又换了个称呼,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问题已被他无声息得避开。
身前的大男孩手下又试图要再戏弄几下红毛,见红毛即便是收了凶态,还是对他不甚理睬的样子,终是收回了手,站起了身,有些心疼的最后看了眼手上仍紧紧抓着的、已经触碰过红毛鼻头的肉串,松开了手,任由其被红毛叼进嘴中。
“走吧。”
白大褂男子说道,并迈出了步子。
身前的大男孩夸张得对莫离做了个鬼脸,又笑了笑,但在眨眼间表情便恢复了正经脸,对她说道:
“小妹妹,好好待你这条狗啊。”
他说这句话的表情很是郑重,郑重到让莫离产生了一种错觉,直觉的他才是红毛的主人,并在此刻不舍而又担忧得将红毛托付给了自己……
事实上,多年以后,当已经历了许多事的莫离回想起这句话时,可以很轻易的品出这句话所包含的诸多意味。只叹当时自己太过年少,只觉得这仅仅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问候罢了。
初春的清晨依旧没从寒冬的阴沉中彻底解脱出来,仍旧带着挥散不去的苍白。不知觉间竟飘起了雨,纷纷扬扬间就像场微弱而细碎的小雪天气。
莫离右手抚摸着红毛的耳朵,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小径深处,隐约间似乎听到那极为悦耳富有磁性的声音淡淡地说着:
“明天会下场大雪,你若要去……”
之后的语句,已是消散在这场春雨里,再也寻不见了。
正式一场春雨一场暖的季节,即便空山的气候多少是会有些紊乱,但也不至于会在这时候下大雪吧?
真是两个怪人。
特别是……那个声音特别好听的哥哥……肯定是个大怪人……
莫离心下想着,突得嘴角一勾,带起了一抹甜甜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乐得小女孩儿立即将头凑到红毛耳旁,将心中欢快事分享。
迷蒙细雨润物无声,无法掩盖尽女孩儿稚嫩的私语声:
“红毛,我发现了一件事~好像自从认识云空以来我的身边的人,特别是怪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多有趣啊!果然认识云空是正确的,你说对不对!”
这是莫离与张求痴的第一次见面。仅仅是第一次见面,尚还年幼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便已把那个神情淡漠的大哥哥记在了心头,并且就这样一直记了下去——就算两人在这次见面中,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
几日后。
周六。
空山山脚处。
空山这一称谓,可用作称呼这一座世人不知的神秘岛屿,同样也可以用以指代这岛上众所周知的最高之峰。
当然,其的高度跟外界著名高山自然无法相比,但在这岛屿中也算是鹤立鸡群,名声显赫了。
而关于岛与山名称相同这一巧合,空山人也做过不少猜测。大部分人都认为这只是取名之人一时的偷懒,将两者名字取得重了。当然,也有少部分想象力出色的,各自推测出种种奇妙的猜想,告知与他人,或可成为一时笑料谈资。
但是,不论在名字的来源中有多么的疑雾重重,空山在空山人的心目中,这“游览佳处”的地位并不会受太大影响——虽然在前不久前组织才刚刚解封了空山山顶做为禁地之一的禁令。
每每初春夏末,来此处攀登游玩的人数不胜数。若要为空山几个游玩圣地排个名号,想来第一之位就是归这处空山了。
今日,高一六班的班级出游活动,便是选择了此处。
此时虽是初春的天气,若从山脚往山上看去,自山腰以上依旧是一片灰白之色,大都倒也不是因其地势占了高处导致积雪常年不化,追究起来,想来怪前两天那下了整整两日的诡异暴雪更多些。
云空微仰着头,透过绒帽边缘的白毛望着远处的高耸山体,只觉得那其中的灰白透着股惨淡,不知为何竟会让他的眼睛有一种被刺痛的错觉。
氤氲白气从他腔中吐出,渐渐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下了两日雪,看这气温,倒又像是回到了深冬了……
——看样子,今天确实不应该出来……
不管是因为这次难得的班聚还是只是为了林清烨那份未能到达他手中的信,总之,云空到底还是堪堪赶上了正准备出发的大部队,让那些心下怀着殷殷期盼的人松了口气。
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改变。他表现的同以前并没有多大区别——有人搭话时便说笑打诨,没人同行时便独自行走,垂首默然,甚至是连原先随时一脸昏昏欲睡的懒散模样都没有变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感兴趣的少年郎。
但莫连鸾知道,终究是有些地方,不大对劲了。
就比如现在,那个独自一人站在团队的角落里,仰着头淡淡的看着远处风景的男子,到底还是攥着心事的。
那心事,她知道是什么。所以她会感到心上微微泛着疼。
不为人知的,莫连鸾深深吸了口气,垂眼看了眼手中的那封信,最终还是将其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然后,她对着身后的众人大声宣布:
“出发!”
……
……
好些天的坏天气在昨日晚间终于放晴了,这不仅让高一六班众人欢呼雀跃,也让此时此刻的天空仿佛是被水洗净了一般,一片湛蓝,清澈地让人欢喜。
山道幽幽,鸟啼阵阵,众人拾阶而上,一路玩耍嬉戏,为这寂寂幽径带去了欢声笑语,使得这尚自冰冻的春日山林暖了几分。山道里不时有积雪在侧,覆着树梢,盖着巨石,填着阶缝,映着阳光,无一不熠熠生着辉淌着水。雪暖晴岚,这正是最为讨人欢喜的晴雪之景。
但不论是什么模样的雪,雪终究是雪,所以云空还是戴上了墨镜,以防这近在咫尺的白雪将自己“吞没”。
“你这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戴上墨镜就行了?到还是挺好处理呀。”
叶菲一头一次见他使用这招数,啧啧称奇间不由生起了疑问:
“既然有这招,你以前干嘛不用?”
“……”
云空白了她一眼:
“知道什么叫用多而废吗。”
叶菲一嘟了嘟嘴,不再说话了。
“问候班长”的寒暄已在登山前便进行过了,所以此时云空四周并没有围着太多的人,就连原本打算与他同行的欧阳小飞都被他干脆的打发走了。叶菲一只是碰巧与他并肩走了一段距离,收到他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回答,也不再多搭腔,翻了个白眼便快步向前寻找她的姐妹去了。她走之后,云空前后有一大段距离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倒也不是因为为分开大家的这段时间里与众人产生的隔阂,仅仅是因为他想这样罢了。
因为他想,所以他此时独身行于幽幽山道中,处于整支队伍的中部松散的位置里。因为他想,所以他对于此时自己的孤独毫不在意。
似乎,只有处在这样的“独自一人”中,才能让他舒适、心安。
“嘿,云空,好久不见啊!”